孫道榮
風沒有聲音。
風是空氣在走動,漫步,或者狂奔。空氣以為哪里都可以去,事實上,它也確實可以到任何一個它想去的空間。但這個世界顯然不只有空氣,還有樹、草、樓、人,等等。走著的空氣,被它們中的任何一個東西擋住了,像一個莽撞的人一頭撞在透明玻璃上,“嘭!”這就是風聲。當然,更貼切的比喻應(yīng)該是,一個透明的人一頭撞在了莽撞的玻璃上。風是無形的。
被誰阻擋,風就發(fā)出誰的聲音。
風常去的地方,是樹梢。它在樹葉間捉迷藏,從一片葉子跳到另一片葉子,我們根本看不見它,但我們看到了樹葉的抖動,聽到了“嘩嘩啦啦”,那就是風聲。風也喜歡翻動書本,一本擺在書桌或公園長椅上敞開的書,風路過,必好奇地一頁一頁翻,有時翻得急,許多頁一起翻,像一個性急的人,急于看到故事的結(jié)尾,我們聽到的也是“嘩啦啦”。風翻動樹葉,與翻動書頁,能是一樣的嗎?不一樣,但我們耳朵的聽力往往不大好,詞匯更是貧乏,只會用“嘩啦啦”,不過,風并不見怪。
人們買房子,喜歡南北通透,就是便于風這個尊貴的客人能經(jīng)常光顧,把家里污濁的空氣帶走,讓新鮮的空氣進來。風從南穿北,還是由北貫?zāi)?,我們都看它不見,但窗簾抖動了,墻上掛的畫飄起來了,茶幾上剛泡的熱茶氣韻裊裊了,我們就知道那是風上門做客了。大多數(shù)時候,它是個禮貌的客人,躡手躡腳。有時候它來得匆忙,多日不上門,熱情得不得了,就會弄出些動靜,搞得家里到處都“乒乒乓乓”“叮叮當當”,那就是風的聲音。如果想在家里更真切地聽聽風的聲音,就不要將門窗敞開,而是只留一條縫隙,就能聽到風“嗚嗚”地擠進來的聲音,縫隙越小,風聲越尖銳。
風喜歡來去自由,在樓房密集的城里,它的行動往往受到約束,跌跌撞撞,踉踉蹌蹌,這一定讓它不爽。它在各個建筑物間游走,遇見誰,就試圖讓其成為自己的代言人,發(fā)出點聲音。它撞到一幢大樓,沒來得及關(guān)上的窗戶“哐當哐當”,那是風的聲音;它從一幢大樓與另一幢大樓的中間“嗖嗖”地穿過,那是風的聲音;它將一家門店伸出去的遮陽簾扯得“滋滋”響,那是風的聲音;它來到一個廣場,在這里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已經(jīng)被它清場了,它飛旋,比大媽們更狂野。不過,它很快被廣場中央的旗幟吸引了,那是風最好的舞伴,它就繞著高高的旗桿,讓旗幟把天下所有的舞姿都盡情地演繹一遍,伸展,裹挾,纏繞,搖擺,“獵獵”作響,那是風的聲音。
風貼著地面游走的時候,風吹拂草葉,是“簌簌”的聲音,如眾蛇在集體游走;風揚起地面的塵土、落葉,或塑料袋什么的,是“沙沙”的聲音,跟街角的小販翻炒糖炒栗子時,鍋里的熱砂不停翻動的聲音一樣,不時還能聽到熱熟的栗子一兩聲“啪啪”炸開的聲音,那是風卷起的一粒小石子,砸中了停在路邊的一輛車,或臨街店鋪玻璃上的聲音。微風時,你以為它是沒有聲音的,可是,愛熱鬧的風又怎么能耐得住寂寞呢?側(cè)耳細聽,你才能從寂靜之中聽見它的呢喃。而狂風大作時,你能聽到的所有的聲音都是風聲,它是大合唱,是交響樂,也是一鍋聲音的混沌,那是它攪亂這個世界的宣言。風不在乎你能不能聽得懂,你聽見的聲音,就是它存在的證據(jù)。
站在高樓之頂,或站在山坡之巔,你能更近距離地接近風。天空是風的跑馬場,沒有阻攔,也沒有固定的跑道,它可以信馬由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樣嘶鳴就怎樣嘶鳴。它們又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你在城市的高樓上,聽到的風聲里,是夾雜著熱鬧的市井之聲的,而你在山巔聽到的,是風掠過叢林撞擊著巖石,所發(fā)出的千軍萬馬般的濤聲,它更像是回響的號角,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如果風可以選擇,它一定更愿意到鄉(xiāng)下,在田野間穿梭、嬉戲。鳥撲棱著翅膀,振出風聲;莊稼拔節(jié),生出風聲;池塘里的魚,騰出水面,跳出風聲。你在田野上漫步,有時候會聽到哨子一樣的聲音,那是風在橫穿田野上的電線時發(fā)出的聲音,風被電線割開,大部隊奔向下一個村莊,一小股風在電線上走鋼絲,險象環(huán)生,它倒吸一口涼氣,你聽到的,就是它的聲音。風在鄉(xiāng)下最好的朋友是炊煙,它讓炊煙一會兒向東飄,一會兒向西飄,炊煙都是聽話的,任其擺弄。只可惜,風不能讓炊煙發(fā)出聲音,炊煙生來就是個啞巴。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炊煙生處,傳出媽媽的呼喚,那就是風的聲音,風這輩子最熱乎的聲音。
風本沒有聲音,但你知道的所有的擬聲詞,都可以拿來描述風的聲音。風才不在乎你的才學呢,它只是吹拂,由東向西,或南或北。但那都不是風自己的聲音,你若想聽一聽真正的風聲,須去一塊空曠之地,沒有樹,沒有草,沒有電線桿,沒有鳥,沒有房屋,最好將你自己也裹緊了,不讓風扯拉你的衣服或頭發(fā)。這時候,萬籟俱寂,只有“呼呼”之聲在你四周盤旋、回響,那才是風聲,是風的天籟之音。
(刊于2022年8月05日 解放日報朝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