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秦人修路自古就很有名氣,是大秦帝國國力強盛的重要舉措之一?,F行初中一年級中國歷史教材中有秦“統(tǒng)一車軌和道路的寬度并修筑貫通全國的道路”的教學內容。
到了新中國,從最初的社會主義建設到改革開放,再到社會主義建設高速發(fā)展的今天。修路建橋,始終是我們國家不斷發(fā)展和進一步強盛的重要標志!從京廣線到南京長江大橋,再到青藏公路。目前中國高鐵以及一帶一路更是史無前例。
修路建橋從古到今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土木建設工程,而是博大精深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就給我們講“秦直道”、“趙州橋”等等的故事。老師還帶我們到不遠處的黃河辛關渡口,實地查看古人在黃河上架橋時留下來的遺址。我們看到古人在黃河上架橋時在河邊石殼上開鑿的石頭洞眼,里面還有殘留下來的朽木頭。一個放牛大爺說這地方的黃河上的確曾經有橋,是當年魯班帶領門徒和當地民工建造的,后來被八仙之一的張果老賭氣騎著毛驢子走在橋上故意把橋壓塌了。
我的家鄉(xiāng)陜北民間有這樣的諺語:“只有勤修路,才能有出路!”“修路補橋,輩輩座朝。(‘座朝’一詞的意思是能讓兒孫們在朝廷里做大官的意思)”。
1957年西包線清澗段改土路為礫石路。1973年—1976年全線建為三級油渣路面,車速達40公里/小時。1990年改名為210國道?!?/div>
所以至今我自駕走在210國道上心情總是很激動。我會情不自禁的在汽車上唱我最喜歡的老歌:“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發(fā)揚,共產黨領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我若走在清澗境內的210國道上,還會樂不可支的對車上年輕的朋友們開玩笑:“這一段路是我們出民工修建的哎!”。

1973年底,我初中畢業(yè)。畢業(yè)考試和學生民主推薦,我名列前茅,想著上高中板上釘釘,沒問題了。然而,還是那句老話,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那一年,清澗縣突然把原來全縣89所中學壓縮為12所。上高中成了萬人擁擠、不堪重負的獨木橋。
記得當時任人民公社黨委委員、我們村大隊黨委書記、我們的四舅舅趙錫籌是這樣告訴我和我母親的。他說:“三姐姐,咱潤利上高中的事沒希望了!”。我母親聞言,一下子坐到院子里老棗樹下石條凳上,呆了半分鐘,喃喃自語道:“我就說這幾天心驚肉跳盡做噩夢!”。四舅舅趙錫籌也是唉聲嘆氣蹲在磨道旁邊的腳地上,拿個旱煙鍋子一個勁的抽煙。我母親淚流滿面的問道:“怎么一回事,我家孩子出了差錯?”。于是四舅舅趙錫籌說:“今年招生名額太少了,學校初錄名單(按照成績、學生推薦和平時表現為依據)有潤利??墒枪绻苁碌娜税l(fā)話: “富農成分的一律不考慮!”。
哎!行了,又是爺爺給我們掙了個富農成分害了我。
我母親只是流淚,不說話了。半天,母親提了提神,抹去淚水說:“我五個孩子,學習都不錯,說話做事也靈醒著哩。如今這個最小的連高中都上不了。看來我這幾個孩子都沒有什么大的希望了,就是這個富農成分害了幾個孩子,那就讓潤利也跟著他哥哥們當農民吧,這就是命??!”。
這時候四舅舅才言歸正傳了,他語重心長的給我母親說:“潤利年齡小,體質弱,咱村暫時沒有合適的活讓他干?!?。四舅舅說這話時底氣有一點不足,也不太符合情理。我母親疑惑而且生氣地叫著四舅舅的乳名問:“金昌,那你讓他干什么去?”。四舅舅也不生氣,他心平氣和地說:“國家在清澗上川里修路哩,在咱們村要兩個民工,我想讓潤利去支個差?!?。母親認真的想了想,聲音凝重的問:“兩個,還有一個是誰?”。四舅舅忙回答:“月勝!”母親說:“嗯,伴兒不錯!”。但是,母親還是在猶豫。
母親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十八年前我父親也是這樣被村干部派到清澗上川里修水庫,結果就歿在水庫工地的勞動現場。
我的心理狀態(tài)主要覺得,上不成學了,丟人現眼,總是想逃避熟人目光。我覺得走遠一點才好。村里讓出民工,這不是正好嘛!
母親的心理壓力太大,我還瞅機會樂呵呵的安慰母親說:“就是再上兩年高中還是要回農村勞動的,還不如早點回來勞動,早一點成個好受苦人(農民)!”。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們聽了我這話也好心好意的安慰我們母子:“潤利說的對,現在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當農民大有作為,城里的干部子弟還不是一批一批來插到咱農民的隊伍里,生根開花結果嘛,何況咱們呢?祖祖輩輩就在這塊土地上哎!”。也有村中長者直言不諱地對我母子說:“古話說‘窮不供書,富不教學’,小子娃不吃十年閑飯,趁早回農村勞動掙公分,為娶媳婦打基礎吧!”
就這樣,我似乎在逃跑,第二天,我就和月勝一起,前往清澗上川里修路!我能和月勝一起,代表趙家坬生產大隊出民工,不簡單哎!他是趙家坬很優(yōu)秀的年輕人,很好的勞動力。家庭背景也是趙家坬村的頭把交椅,村黨支部重點培養(yǎng)的人才。跟著這樣的人,我們兩個人看似并駕齊驅,走出趙家坬,是很體面的。
那一年,天氣惡劣,深秋的一天,一場大風把清澗河口沙灘上一百多棵大棗樹刮倒,有的連根拔起。我們去修路工程報到這一天,老天爺也懲罰我。秋末初冬,黃土高坡第一場沙塵暴滾滾而來。趙家坬到薛家坪,繞道清澗城走大川道,要走140多里的路程,太遠。于是我們選擇了一條穿越清澗東南趙家坬,到西北210國道上薛家坪村的山間小道,直線距離也就八九十里山路。但是路不好走,盡是只能單腳走人的山間小道。每當翻越高大的黃土山峁或者黃土高原的原頂時,我們幾乎要被大風吹起來放了風箏。風沙吹的睜不開眼睛,沙粒打到臉上如同針刺刀割。我們背在身上的鋪蓋卷如同放風箏,增加了我們前行的難度。有時候,我們只好把鋪蓋卷抱在懷里,背對大風倒著走。一路上就這么折騰吧。兩個年輕人,從天不亮一直走到夜幕降臨,才跌跌撞撞的來到薛家坪對面的山梁上。我的鋪蓋卷背不動了,把塑料布重新包裹了一下,拉著下山。
村口不遠處,一個沒有圍墻的院落,幾孔破土窯洞,迎接我們的是幾聲沒有底氣的狗叫。狗叫也使得幾個懶懶散散的人從土窯洞走出來,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才搖搖晃晃的夾在人中間,叫的更兇了。
無巧不成書,土窯洞出來的幾個人,我們都認識。一個叫王志強的15歲少年,還是我同班同學,是我的好朋友,他升學的命運如我,我們一起輟學,一起名落孫山,一起在這里邂逅相遇,患難與共,我們手拉手,眼睛都濕潤了。
另外幾個熟悉的人,也都是來自玉家河人民公社一些農村的親朋好友,來自冷水坪的一個老頭,與月勝是親戚。
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把我們領到一個破土窯洞里,月勝的親戚讓我們等一會,他去找頭報告一聲。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自己的鋪蓋卷當枕頭,躺在志強的鋪位旁邊,一下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就是第二天凌晨,口干舌燥,肚子餓得咕咕叫。頭一天晚上志強幫我領回來兩個高粱面疙瘩就放在我枕頭邊。土窯洞里沒有水,我悄悄的拿了個碗,把兩個高粱面疙瘩放在碗里溜到坡底下的小河邊,先喝水,再吃干糧,狼吞虎咽,快吃喝完了。突然覺得身后有動靜,回頭看,那只瘦骨嶙峋搖搖晃晃、可憐的老狗在我身后。于是我趕快把嘴巴里的一塊干糧吐出來,加上手里的一小塊干糧,放在碗里讓它吃,可憐的老狗卻嚇的往后退。于是我把小塊干糧和干糧渣倒在一塊小石頭上請它吃。它卻用疑惑的眼神瞅著我。我明白了,我退遠一點。它這才緊張的兩口吃完了,還把小石頭舔舔干凈,然后搖搖晃晃拖著尾巴,一步三回頭走進院子,鉆進狗窩里去了。當然,很快這一只可憐的狗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從此,它在我手里蹭了不少零嘴,同時也為我?guī)砹嗽S多快樂。
從此,我正式的開始了 “咸榆公路清澗段(210國道)”的民工生活。
起初,隊長讓我到雜工排。這里,老弱病殘都有。有個村派來一個老頭,只有一只胳膊。雜工排長是個粗人,生氣的問:“你來能干什么?”。老頭聞言,蹦了起來,跳腳罵道:“老子什么都能干,老子生了八個兒女···!”在場人哄堂大笑,也有吹口哨的。老頭子更來勁了,揮舞著一條胳膊,對圍觀的人群說:“老子這一條胳膊是跟老劉(劉志丹)打游擊時傷掉的···”。這時候伙房管理員機靈的從人群中擠過來,拉著老頭的手說:“哈呀!大叔,您老怎來了?”,伙管員手一揮,我們讓開道,他拉老頭熱情地去伙房。還說:“哎呀,大叔,我伙房這兒正需要一位您老這樣的人呢!”。
后來那個一條胳膊的厲害老頭天天趕著個拉水的牛車,專門給伙房拉水。老人家是個快樂的人,天天甩著響鞭,唱著清澗民歌“三十匹馬隊兩桿號,一桿(那)紅旗空中飄,劉志丹(哎么)過(喲)來了。劉志丹(喲)謝子長,他們兩個計(喲)劃大,常常開差打(喲)勝仗……”。
雜工排除了老的,就是小的,和我一起住的有志強,還有三維、平和、土狼幾個小伙伴。志強除外,其他三個都是清澗城里的城鎮(zhèn)人口,他們的身份是某某生產的民工,但是,他們是插隊知識青年,他們也是初中才畢業(yè),縣城里的高中擠不進去,去農村民辦高中太遠了,家長不放心,干脆不上高中了,早一點通過插隊鍍點金,好招工返城,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一勞永逸。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小一點。他們在民工生活中,自理能力很差,有需要我?guī)椭姆矫?,我會熱情幫助他們的,他們的勞動技能就更差一些了,但是,通過鍛煉他們一個個進步很快。
雜工排就是買菜買糧、清理路邊排洪渠和疏通老涵洞、平整路面、準備石子小料等等。還有一項重要勞動就是應付土工排石工排臨時性抽調勞力。
我到雜工排的第二天,后勤主管來要幾個人,拉架子車去石嘴驛鎮(zhèn)買糧買菜。隊長隨口說:“讓新來的這娃和滿倉,還有毛頭、小牛小胖一起去!”。我很高興,一來就去逛石嘴驛鎮(zhèn)。好運氣!
一大早,后勤主管帶著我們六七個小年輕人,拉三輛架子車,在210國道上歡快地奔跑著。我像《木偶奇遇記》里小木偶變的毛驢子似的,拉一輛架子車老老實實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石嘴驛是清澗最西北的一個小鎮(zhèn)。這里是我走出家門向西北走的最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首先想看看這里的學校,上不了高中,太令我傷心了,看看學校,也是一種自我安慰吧。然后逛百貨商店,雖然我身無分文,但是逛百貨商店,一飽眼福,還是很有興趣的。
然而,我們只是后勤主管手心里一個跑腿的。
當我們汗流浹背的忙了一陣子,裝好糧食,還沒有走到百貨商店門口呢,后勤主管就催我們趕快往回返,我們都不高興,這還不到中午啊,著急回去干啥?
原來后勤主管剛剛聽說九里山南坡上,一輛油罐汽車翻到坡底下去了, 翻車的原因是駕駛室里坐了一個農村美婦惹的禍。這種事的傳播自然是有滋有味,富有感染力的。你看看后勤主管這人,哎,沒出息!一心要去看這個西洋鏡。他想一睹美婦芳容,害的我們逛不成石嘴驛鎮(zhèn)了。別看后勤主管獐頭鼠目,貌相平平,但是一雙鼠眼一眨一個心眼。處事處人和權力的使用都行。我們被他驅趕著一口氣從石嘴驛返程九里山南坡。后勤主管著急的像個兒童似的,結結巴巴的說:“必須留下一個看糧車的!”。這時候,其他幾個小伙伴都不愿意留下來看糧車,互相推諉。我說:“我看糧車,你們去看吧!”。于是他們一窩蜂沖向事故地點。
我呢,從小養(yǎng)成一個自學習慣,毛主席詩詞、語錄、老三篇等紅寶書隨身帶著。田間地頭一有空就拿出來學習,后來擴展到把報紙上的一些“豆腐塊”文章剪下來裝在衣兜里,還有一些書拆成散頁,出家門時拿幾頁裝在衣服口袋里,出來一有空就掏出來看看(現在就被手機取代了)。
其實汽車司機早被警車拉走了。美婦也不知去向,只有油罐車孤零零地卡在半坡坬的兩棵大樹之間。后勤主管他們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
后勤主管是民教出身,他看見我在認真的閱讀一篇從書本上剪下來的文章《誰是最可愛的人》,就有意識的和我邊走邊聊。末了,他說:“你這后生和其他小孩不一樣!”,我微微一笑表示感謝。我心里話:不一樣在那里?也只能說我不如人家,人家上學的上學,當兵的當兵,挖煤的挖煤(當工人),我呢,連個挖煤工都爭不上。
這一次拉糧和聊天,似乎拉近了我和后勤主管的關系,以后,他看見我就微微一笑,他是在給我打招呼,我當然是肅然起敬,他的確是個聰明能干的人,而且是老師出身!

拉糧回來的當天晚上,隊長來我們宿舍,他通知我們幾個小年輕人第二天去新組建的“公路涵水洞補修生產小組”。理由是我們塊頭小,好出入涵洞!
一條年久失修的公路,一些路基下的涵洞需要認真清理好以后再進行修補。
那一天,天氣晴朗,陽光清而淡,但是滴水成冰。隊長讓開翻斗車的張師傅把我和另外三個年齡小,塊頭也小的民工拉到寨則灣村口,清理一個很老的涵洞,我們是先頭部隊,我們清理了,匠人師傅們來修補。
涵洞就是修建公路為了使公路順利的通過小溝小渠,在路基下修筑的過水通道。在《清會典·工部三·都水清吏司》里有“凡工有堤、有壩、有帚、有牐、有涵洞”??梢姾吹臍v史和它在修建公路中的重要性。大一點涵洞里還可以走人走牲靈,甚至車輛(再大就演變成今天的公路立交橋了)。小一點的涵洞有管道形,拱形和箱形。
我們去清理的第一個涵洞是箱形。黃土高坡下的一個小山峁很像個巨大的牛蹄子,牛蹄子山峁中間縫隙,形成一個也就一公里左右的小小山水渠。小山水渠靠近公路就有人工排洪渠,于是就有了穿越公路路基的涵洞。涵洞下雨時走水,平時閑置。
前輩們修建這個涵洞時充分利用清澗的石板,涵洞的底面(基礎)和頂棚(端)都是用石板鋪或者蓋起來的。兩邊的承重墻(翼墻)是用大塊料石壘起來的。 涵洞高度和寬度不到一米五。涵洞年久失修,翼墻有不同程度的小破損。涵洞里面有許多淤泥、石頭瓦渣,石頭縫還有一些長進來的樹根。今年天旱無雨,涵洞內基本沒有經過山洪沖刷。因為涵洞入口處的頂上的公路邊堆一些料石,像一堵墻。排洪渠旁邊土臺子上還有幾個麥草垛以及幾棵大棗樹和酸棗樹。因此這個地方顯得比較隱蔽一些,于是就成了一些路人和工地民工的方便之處。那個臟,簡直是不堪入目。和我一起來的那三個民工小伙伴分別是土狼、小微、兔兒。他們都是清澗城里的中學畢業(yè)生。他們一看那么臟,“哇”一聲跑到旁邊“吐”去了。帶著我們勞動就是開翻斗車的張師傅,他是個當過兵的中年農民。他嫌棄道:“哼,這三個貨,壓根兒就不是干活的料!”。 張師傅再不說話了,拿起工具就干。我只能識相的也拿起工具和張師傅一起干。我們把那些糞便廢紙雜物清理并且堆在一起,點一把火燒起。這時候,那三個家伙也捂著鼻子過來湊熱鬧。他們一只手捂著鼻子,一只手拿著工具把火堆戳來戳去。
清理外圍的垃圾才是冰山一角,涵洞里頭,簡直是《西游記》里描寫的稀屎洞,不過天冷了,那些臟兮兮的垃圾,有的干了,有的結凍了。張師傅對我們說:“這個涵洞里垃圾很多,地方太小,進洞干活,抬不起頭,腳底下太臟,干活還只能蹲下來干。你們幾個排隊,我叫到誰,誰進去干活!”土狼說:“如果能借來抽水機,把臟東西沖出去,就省心了”。張師傅頭搖的像撥浪鼓似的表示不可能。小微說:“我們把那麥草塞進去,一把火把洞里燒干凈!” 張師傅還是頭搖。我說,咱們把干黃土鋪到里頭,蓋著那些不堪入目的垃圾,再一點一點把他們弄起來,然后再把黃土和臟東西一起清理出來,打掃干凈。張師傅微微一笑,問我說:“你在家里淘茅糞就這樣干?”。我點點頭。張師傅一笑:“好的,就這樣干,你開頭干。”。
我們的勞動進展非常艱難。張師傅高大胖,那個年代山溝溝人群中少有的啤酒肚,他只是指揮。那三個小伙伴只是往后縮。歷史的勞動責任落在了我的肩上!只有我打頭陣了!我用小微的圍巾包住嘴巴,拿著短把鐵鏟,蹲在涵洞口,把小微他們鏟過來的松軟干燥的黃土一鏟一鏟地灑到涵洞里。窩倦的受不了,左手拄著個棍子,腳尖在地,腳后跟翹起,屁股坐在腳后跟上,右手繼續(xù)用小鏟把黃土往深一點的涵洞里面鋪蓋。
土狼、小微、兔兒在張師傅的指揮下排成隊把干土運輸到我跟前。我們從早晨一直干到中午,用干凈的黃土把稀屎洞清理了三次。最后,鋪了厚厚的一層干黃土,涵洞里基本干凈了,異味小多了。保證下午大工師傅們進來順利的修補涵洞頂棚(端)和兩邊的承重墻(翼墻)。之后,我們再徹底清理底面的黃土,然后大工師傅們再修補涵洞的底面,也就是(基礎)。
每一個涵洞的修補,大工師傅們來干活的時間長,難度也大。建筑材料只能堆放在涵洞外面,在涵洞里干活的師傅喊一聲:“水泥!”。我們提著水泥,蹲著像鴨子走路似的把水泥送到師傅手里。我們就這樣進進出出給在涵洞里干活的大工師傅送水泥、石頭、白灰等等的建筑材料。我們天天就這樣給大工師傅打下手、當小工,運送建筑材料……。
就這樣,我們這個生產組四十天完成了大小七個涵洞的修補任務。
記得有一天下午三點多,我們去清理一個很小的涵洞。涵洞里有怪怪的味道,有被風吹進去的樹葉和柴草,但是看不到人畜糞便。只是涵洞中間有一堆沙石瓦渣垃圾。奇怪,沙土、石頭瓦渣以及其間的鼠尾鳥毛從何而來?我們頭頂礦燈匍匐前進,繼續(xù)清理涵洞最里邊的一些小小的石頭瓦渣。匍匐在最前面干活的是小微,小微他們幾個現在鍛煉出來了,干活很能行,不怕臟不怕累,積極性很高。
突然間,小微“嗎咦!”一聲尖叫,從涵洞里往外爬。按照常規(guī),應該是從涵洞這邊的口進去,從那邊的口出去,順理成章的勞動程序。但是小微哭著調頭往回返,跟在小微屁股后邊的我們也必須調頭。于是跌跌撞撞的。我往外面爬時頭碰破了。兔兒的耳朵掛了個口子,血流不止。小微爬出洞后,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們問他怎么啦?他邊哭邊泣不成聲地說:“蛇!蛇呀,好幾條大蛇!”。
張師傅大塊頭,進小涵洞很困難。但是他當過兵,他立刻匍匐前進鉆進涵洞。他也很快慌慌張張地爬出來了,他神情嚴肅的說:“你們先不要進去了!”。
看來小微說的對,有蛇。他是挖開沙石瓦渣后看到了翼墻和基礎(底)之間的墻角土洞里塞滿了蛇。我們慶幸的是冬天,蛇冬眠,否則的話小微就慘了!
后來怎么處理,我們不知道了。好像說一位老師傅有法力,用香煙味道把蛇送走了!
我們任務完成的好,連長排長帶著技術人員對七個涵洞做了認真驗收,一切合格。我們“公路涵水洞補修生產小組”受得了領導的表揚!
沒有過幾天,快過節(jié)了,領導又派我和土狼跟著石工排的劉師傅去九里山劉家疙瘩生產隊買菜。劉師傅就是劉家疙瘩村人。一路上,劉師傅坐在架子車上,好像自己是榮歸故里,高興的唱著家鄉(xiāng)石匠師傅們經常唱的小調:“花婆姨(新媳婦)(哎喲),嗑瓜子(喲),帳篷窯(洞房)里(哎喲喲)大(打)家什(啊呀呀)喜唉,喜吖···!”。老人家笑瞇瞇的,螃蟹一樣的老臉,得意洋洋時,浮現出幾分狡黠,著實令我和土狼兩位晚輩傷心。我一直不吭氣。土狼的任務是遇到上坡路時在后面推車。但是下坡時他就像蹬滑板車一樣, 蹬在架子車尾,搭順車下滑。土狼的行為似乎影響劉師傅的情緒,他很不樂意土狼這樣做,他暴露出石匠的粗野秉性。劉師傅教訓土狼了,他說那樣危險,小心把你摔死了。弄的兩個人不美氣,一路上吵吵鬧鬧,路過樂堂堡鎮(zhèn),土狼一生氣不干了,自己買了一盒煙,自己抽煙,也不給劉師傅禮讓一支,劉師傅更生氣了,用粗話教訓土狼。剛好過來一個郵差曾經是土狼他哥的同學,叫土狼。土狼過去和郵差嘟囔幾句,然后,土狼耀武揚威的說:“老子走了”!坐著郵差的自行車后座走了,這可好,到了上坡劉師傅得推車。
劉家疙瘩生產隊的菜地里,有的是勞動力,不用我們動手,說好價格和需要的數量,轉眼之間一架子車菜裝好了。主要是大白菜、土豆和胡蘿卜。
回來的路上,一件有意思的事又糾結著可憐的劉師傅。交完十一塊一毛錢的菜錢以后,我們急急忙忙就往回趕,才走幾步,劉師傅“哎呀!”一聲,拍著腦門子又跑回去了。我在那里納悶的等著他。一會功夫他又樂呵呵的跑回來了。他像趕牲靈似的對我說一聲:“走嘮!”??墒?,走幾步,老人家一拍大腿道: “哎呀,這不對啊,我們交十一塊一毛菜錢,他這白紙條上開的是十一塊七毛錢。有問題啊! ”他吱吱唔唔道:“啊呀呀,這···這多出來的六毛錢,不能退給賣菜的,也不能給工程隊伙食科!這···!”他老人家倒把我沒有當外人,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或許他真的把我當成聽不懂這些事的毛驢子了!然而,老人家樂極生悲,他正在推車上坡,還在錢迷心竅的嘟嘟囔囔呢!一拐彎又是下坡的路,老人家不等架子車停下來就強行上車,架子車歪扭搖晃了兩下,一個拳頭大的石頭把架子車左邊的輪胎墊了一下,架子車翻車了。老人家跳下去了,我是用一條麻繩像背挎包式的套在架子車上的。那種山區(qū)湊湊合合能走架子車的羊腸小道,連人帶車翻到黃土坡下去了。幸虧那是個大緩坡,翻下去的地方是個兩米多深、磨盤大小的窟窿。我掉進去了,車卻是卡在窟窿邊上,那時候我瘦骨嶙峋像個稻草人,體重不足百斤。我像蜘蛛似的被掛在架子車上。泥土和蔬菜落在我身體上又掉到窟窿。我確實有一點暈頭轉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半天,就聽劉師傅甕聲甕氣生氣的吼叫道:“怎么回事嘛?”他來到窟窿口,瞪大眼睛向下看,當他看到我像被蜘蛛網掛在架子車上,我又像毛毛蟲似的掙扎著,竟然忍不住笑了。我卻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想趕快從尷尬的困局中掙扎出來。他立刻指揮我“閉上眼睛,松開雙方手!”于是我一頭栽下去了。當然,我心里有數,也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脫出來自己。一方面下面是酥土;另一方面距離很短。再加上我的腳勾著繩套。就這樣,我掉進了坑里。于是在劉師傅的指揮下我趕快把陪著我掉進了坑里的蔬菜全部清理出去。兩個人慌慌忙忙的把外面掉到路上、土坡上、水溝里的菜撿回來。時間不早了,趕快走。劉師傅跳車有經驗,毫發(fā)無損。我也只是被車桿在腦袋上敲個土豆大的個包,左胳膊擦一點皮。
第二天一大早,隊長通知我到“第一突擊隊”,就是石工排,清澗的石板馳名天下,清澗的石匠也高人一等,我似乎看到了我當石匠的人生路。石工排是我們修路大軍的一支重要隊伍,是主力軍的一個方面軍。
我“榮升了”。雜工排的小兄弟們無不投來羨慕的目光。三維、平和、土狼幾個煙鬼逼我買一合羊群煙表示慶賀!
石工排排長四十來歲,當過工程兵。這個鐵塔一樣的隊長,一看我瘦骨嶙峋,撇了撇嘴。他站在臺階上,揮動粗壯有力膀臂,用嘶啞的嗓子大聲說:“你們新來石工排的十三個小年輕人,都給我聽好了,我們不是軍人,要像軍人,一切行動聽指揮,嗯,服從命令,這都是為了你們的生命安全······?!弊詈笏美p了臟兮兮膠布的食指在空中劃拉著指著我和另外六個人說:“你們七個人下場背混石,現在就去!”。然后他以命令口氣喊道: “黑蛋,這幾個后生歸你了! ”。
那個叫黑蛋的小伙子,不到三十歲,矮個子,黑胖子,額頭上有個拇指大的傷疤。他就是我們的生產小隊長了。他也不吭氣,他帶著我們直接來到河灘里撿“混石”背。所謂“混石”就是沒有經過石匠修理的石頭,撿來的。我們把“混石”從河灘里背到公路邊上。其他民工用架子車把它拉到路基工地去,那里是一段一千多米的路基,需要整體抬高兩尺多,所以基礎要用大量的“混石”一層一層的鋪好。每鋪好一層“混石”,還要用小料石水泥拌漿灌注。再用壓路機壓平,然后繼續(xù)用“混石” 鋪。如此反復進行。直至到達標高度。
我背“混石”的頭一趟就碰了釘子。故事是這樣的,黑蛋隊長抱起牛頭大一塊石頭猛地放到我的背上,他放的猛一點,我出于本能地說: “唉,輕一點嘛!”。我的意思是他放石頭時輕一點,他不樂意了。鼻子哼了一聲,冷笑著說: “嫌輕!”。順手又抱起枕頭大一塊石頭放在我背上。兩塊石頭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變成《西游記》里銀角大王下狠手的孫悟空背石頭了。我咬緊牙關把兩塊石頭背到路邊上。我明白了,這地方只能干活,別多嘴。從此三十九天里,我在那兒只是背石頭,不多嘴。特別是始終沒有敢再和黑蛋隊長說話。我每天堅持完成勞動任務。我的脊背很快就被石頭壓爛了,我咬緊牙關,堅持還是堅持,我不為什么,就是為了修好210國道。常言道“挖石頭如挖虎”,我身上到處是傷,特別是脊背上,始終是舊傷好了,新傷又起, 新舊傷痕交織,傷口疼痛難忍,晚上只能爬著睡覺。有時候,半夜疼醒了,爬在燈下看小說。巧的很,初中畢業(yè)時告別語文老師,老師對我的厚愛,從書架上拿起兩本他心愛的書送我,一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另一本是《唐詩三百首》。老師說,這兩本書是他上陜西師范大學時買的,翻了多少遍不記得了,每一次搬家都記得帶上,今天就送給你,因為你熱愛讀書。之后我就如果饑似渴地閱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讀書特別慢,但是可以牢牢地記住。從家里出發(fā)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才閱讀了一百來頁,現在剛好用閱讀保爾來抵抗背上壓傷的疼痛!保爾這位修路英雄的光輝形象通過文字時刻出現在我的眼睛里和腦海里。保爾“為社會主義而奮斗,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的思想觀念深深的融進我的血液里!
那時候,不懂的看醫(yī)生,又愛面子,有了傷痛硬挺著。為了保護背上的傷口,我把枕套拿下來墊到背上,后來枕套就像膠布一樣粘在背上了。 手、腳、腿上碰磕的傷就多了,也不當一回事。只是,一天下午,背最后一趟石頭,到點了。往下放石頭時, 腿一軟,一屁股坐下去了,情急之下用手往后面支持,不曾想,石頭和身體的一部分體重都壓到了手上。十指連心,鉆心的疼,我沒有抽手,咬咬牙,定神用氣,然后用脊背慢慢把石頭推著向后靠。先把右手抽出來,向左轉體,用右手拿過一把鐵銑插進石頭下撬著勁,起到支撐作用,才把左手拿出來。 右手破了個口子,不久好了。可是左手雖然沒有破,卻是壓傷深而重,應該是傷著左手中指中間的骨頭了,紅腫疼痛很長時間,也沒有當一回事,時間長了自然也就好了。但是至今我左手中指指甲蓋上,有一條黑顏色的,頭發(fā)絲一樣的,豎著的線紋,剪指甲時剪掉了,但是重新長出來的指甲蓋上仍然有這條紫黑色的線條,我明白了,它永遠是我身體上的210國道,我為它而自豪,為它而驕傲!
我背石頭三十九天。我和小隊長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就是那一句讓我一直刻骨銘心的“唉,輕一點嘛! ”,當時差一點把我壓的趴下。第二句話是三十九天后,我又一次克服種種痛苦和困難,完成了家鄉(xiāng)父老交給我的修路勞動任務。告別時,小隊長熱情的握著我的手說: “好后生,有我們石匠的骨氣! ”。我只是粲然一笑,予以表達!
那天晚飯后,我一個人溜達到已經提高兩尺多,一公里長,二十四米寬的新路基地段。我不由自主地雙膝跪地,淚流滿面,我高興啊!我是喜極而泣。我感動?。∥业难?、汗、淚和委屈,以及我年輕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經溶進了210國道清澗段的路基。我又想起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保爾那句話:“為社會主義而奮斗,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
返回宿舍的小路上我仍然淚流滿面,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我一直喜歡的那首老歌:“我們走在大路上···革命紅旗迎風飄揚,中華兒女奮發(fā)圖強,勤懇建設錦繡河山,誓把祖國變成天堂! ”。正在唱著,有人從身后來摟著我的膀臂和我一起唱道:“···誓把祖國變成天堂!”原來是中學老同學王志強!
到石工排的第四十天,我被安排去打炮眼。炮眼就是用大錘、鋼釬在石頭上錘打出一個口徑如同乒乓球大小,一米多深的小坑洞。我們打好炮眼,由技術員再把火藥和雷管放進去,放好導火線,用沙石土把洞口封死封牢實,這就可以點炮了。
打炮眼的時候,需得一個人掄著八磅大錘,另一個人用雙手握住鋼釬,兩個人必須緊密配合,穩(wěn)穩(wěn)當當的一口氣完成任務,不能把炮眼打歪了,因此,兩人都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用力勻稱,姿勢固定。天已經轉暖,那個光禿禿的石崖上,太陽長時間的炙烤,我們在這里打炮眼,勞動很艱苦。
每天干完活,我的臂膀都被震麻了,身上被曬脫了皮,才干了幾天,雙腳有一點浮腫疼痛。肉體上的痛苦對于我這“受苦人(農民)”家的孩子來說,不算什么。但是,我從小是個謹小慎微的人,精神上的高度緊張和巨大的壓力簡直讓我承受不了,我似乎要崩潰了。
每天收工的時候我的手上都是一層血泡,雙腿比灌了鉛還要沉重,甚至有的時候壓根兒就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和腳了。回到宿舍,喝上一碗稀湯之后就倒在床上睡得像死人一樣了。等一覺睡醒已經是上工的時間了,有時候吃飯的時間都趕不上,同宿舍的人帶回來吃一點,我感覺到,一場疾病向我襲來,死亡在向我逼近。
有意思的是,曾經與我一起到九里山劉家疙瘩買菜的劉師傅也回到石工排來了。那天一上工,他就走過來叫我,他說他原來就在石工排打炮眼,這次安排我打炮眼是他給排長建議的。他還說排長是他小舅子。他還說他看我是個老實娃,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石匠!
我的天吶,我只能用微笑報答老人家!他自然就成了管理我的師傅了,而且他每天收工后主動到工頭那里匯報我們兩個人的勞動情況。工頭總是讓他:“把年輕娃娃抓緊一點!”。他們真是恨鐵不成鋼了。這樣劉師傅又對我有了絕對權威。
越往后活兒越艱難,前一天被磨起來得血泡第二天全部被磨破,雙手都被膿和血染紅,腰、腿、胳膊都已經麻木僵硬不聽使喚,干起活來更加的笨拙。
劉師傅很看不慣我萎靡不振的樣子??偸侵钢更c點,還抱怨個不停。
那一天,被疾病和勞累折磨的我頭暈眼花。一個不留神把錘子砸到了自己右腿膝蓋上,我當時就痛的眼冒金星坐在了地上。劉師傅見我干脆趴下了,太失望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嘟嘟囔囔個不停,抱怨我不識抬舉不爭氣之類的話。句句都像飛刀一樣扎到了我的心上。我咬牙站了起來繼續(xù)干,可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我賭氣地舉起大錘,心臟里突然像貓抓了兩下,腦子里一片空白,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一錘下去,嗬,正好砸在劉師傅的手上。
劉師傅一聲慘叫,抱著手滾在地上。我也不知不覺暈倒在地上。很快,我們兩個人的大呼小叫引來了安全員和其他人,排長也來了。工地上前天新來了個赤腳醫(yī)生老大爺,顫顫巍巍替我們包扎傷口。赤腳醫(yī)生是個農村獸醫(yī)出身,也是村里派來支差的民工。老大爺說他醫(yī)人比醫(yī)獸還能行。他給我開了一點銀翹解毒片和黃連上清丸,讓我多喝白開水,每天喝一點白糖水,我的病還真是被這老人家給醫(yī)治好了。
后來,我和劉師傅都被調走了。這一錘,讓劉師傅打著繃帶看了半個月倉庫,也讓我從石工排調到了土工排。

陜北的黃土高原永遠都那么沉靜、厚重、堅韌、蒼涼!可是當你走進他那傷痕累累的軀體,你就會發(fā)現他是那么的脆弱、純潔、憂傷!他就像每一個陜北漢子,用自己的七尺之軀承載著困頓和苦難。
我剛剛到了土工排在薛家坪附近的河灣里平整路基。這里有一段廢棄了路基,需要剁下去四米。按照工程技術指導,我們是用土炮把生硬的膠泥土爆破酥了以后,民工們用銑把它一銑一銑裝上架子車運走。幾天之后排長看我休息時總是從衣服兜里掏出“剪報”或者小紅本(《毛主席五篇哲學著作》)在看、字也寫的可以,他就調我到土工排的“青年突擊隊”。
我的任務是和青年突擊隊的戰(zhàn)友們一起扛著紅旗和老镢頭爬上210國道路邊的山坡高崖處,根據圖紙的設計一镢頭一镢頭的挖土。這并不是簡單的修理黃土地了,更像是要把210國道雕琢成一件藝術品。210國道邊高高的黃土坡上,五米下一個臺階,每個臺階都修整的十分整齊,呈一種規(guī)則的菱形。按照工程隊要求,每一個平臺上還要刻上標語口號。如:“為人民服務”、“戰(zhàn)天斗地”、“愚公移山”、“農業(yè)學大寨”……。每個字都有六七個平米大,站在上面的山梁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刻上去很是耗費一番功夫。末了,右下角還不忘刻上“X連X排”以資炫耀。我還是發(fā)揮上中學時幫助田老師刻臘版的手法(例如仿宋體橫粗豎細,像一個個豎起來的長方形),和戰(zhàn)友們一起友完成210國道路邊崖面的標語口號。我們還要提著白灰水桶,用大刷子蘸著白灰漿,把每一個字涂好。這個營生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干過,因此我很樂意,我感到有豪情有壯志,無上光榮!
有一天晚上,月勝和伙食管理員來到我們宿舍串門,他看我這個在中學時被同學戲稱為美國白人的小青年如今被太陽烤的像非洲人了。 月勝給伙食管理員說他們那里需要個干雜活的。 伙食管理員指著我說:“讓他去”。月勝滿意的笑一笑說:“那得給頭說一說。” 伙食管理員得意洋洋的說:“頭那里你不管了! ”
月勝走到那里都是得力干將,他一來民工隊就被選到路面工程上去了。
“ 路面工程”是鋪油渣勞動。這是個重要的技術活,也是門面活。這個勞動基本是半機械化了。工程總指揮、縣上以及210國道過境的鄉(xiāng)鎮(zhèn)和村莊的領導等等一些干部,經常來這個勞動現場看看。城里來的小汽車也是時不時的停在那里。領導們總是喜歡站在那里觀看藝術表演似的鋪設油渣路面。領導們評頭論足,指指點點。工程技術總監(jiān)老胡像個節(jié)目主持人似的為領導們講解。
到了這里,我看到月勝他們的團隊圍繞噴著濃煙的壓路機忙前忙后的干活。210國道經過他們這一道工序,就像一條24米寬的黑色油亮的絲綢帶從天而降,鋪在了黃土高原的山溝溝里。在陽光下變成為國家和人民追求富強的金光大道!
我到了月勝那邊,是給一輛翻斗車裝運最小號的石子,好像叫五號料?;钶p松一點,我一起干活的是鄰村的白步高白大叔。他女兒是我中學同學,白大叔好人啊,是勞動技術很好的勞動力,在勞動中對我多有關照和幫助。
在這兒才干了幾天。潤美風風火火的來了,潤美來修路的工地上是要換我回家。原來,我在石工上和劉師傅發(fā)生的事故傳到趙家坬就成了我們被炮打了的故事!母親擔心的不得了,生產隊一時半會派不出人來換我。潤美主動請纓來換我回家。還是那句老話“打仗父子兵,上陣親兄弟!”。
1957年春天我父親在這一帶出民工先修路后修水庫,不幸“陣亡”,光榮了。十八年后我繼承父志來這里修路, 潤美聽說我差一點也“陣亡”光榮了。半夜三更從家出發(fā),拼命地奔跑,第二天十點鐘就趕到修路工地上,他要立刻換我回家。
潤美光腳丫子,兩條長腿,一路上撒腳如飛,來到工地。他手里提個口袋,口袋里面只有兩只累腳的鞋和一本《紅樓夢》。他見我安然無恙,放心的笑了。一屁股坐在工地的料堆上,累的起不來了。他只是對我重復一句話,他說:“快回去,媽在家著急的等你的消息!”。
我二話沒說調頭就走。沒想到我這草一樣簡單個人,出民工幾天,老老少少結識不少朋友,月勝白步高小黑隊長和幾個排長都在各自的勞動崗位上向我揮手告別,劉家疙瘩的劉師傅劉大叔還從工地的飯車上包了幾個高粱面疙瘩跑過來塞到我的手里。他語重心長地說:“路那么遠,你會餓的走不動的!”管理員也在遠處的伙房門口給我打手勢,表示劉老漢代表他的意思。志強、土狼、平和、三微、兔兒等都在各自的勞動崗位上向我揮手告別,大聲說:“再見!”
我決定,還是從來210修路工程隊時走的那條山路返回趙家坬。不過今天沒有沙塵暴,今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我提著干糧,一口氣爬上薛家坪村對面的山頂上,回頭看卻發(fā)現那只老狗吐著舌頭跟了上來。我伸手去摸它的頭,它用舌頭舔我的手。我拿出干糧讓它吃,它不肯吃,那意思讓我留著路上吃!我捂摸著他的頭蹲在高山頂上。我們一起遙看210國道:南邊,上二十里鋪、大佛寺、寨則灣這一段已經是鋪好了的油渣路,陽光下像一條閃閃發(fā)光的絲綢帶。山下面薛家坪村,前后正在興建中,修路工地,車水馬龍人山人海,熱火朝天。正像陜北秧歌里那一句唱詞:“九里山前擺戰(zhàn)場,沖鋒陷陣我要打頭陣!”。
這時候,我身背后的山頭上飄來歌聲,一個放羊大哥渾厚而蒼勁有力的歌聲:“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我們的道路多么寬廣,我們的前程無比輝煌,我們獻身這壯麗的事業(yè),無限幸福,無尚光榮···!”。


作者簡介
趙潤利,男,55年生,中共黨員。西安市作協會員。曾任西安市委黨??蒲刑幷{研員,編輯部副主任,西安黨校教育研究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