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德菲爾的黃昏,總在葡萄藤的經絡里流淌詩意。暮色漫過莊園的大草坪時,我常站在風車下凝視遠處綠蔭林峰蜿蜒的天際線。這片土地自2016年“寫滿詩歌的大地”的帷幔啟幕以來, 便浸透了詩性靈韻,而葉櫓先生的到來,恰似往詩意的土壤里播下一粒倔強的種子,在這十年光陰里生長成參天的精神坐標。
與葉老相識,是在2016年的8月,那是潤德菲爾莊園首次舉辦《寫滿詩歌的大地》詩歌大賽的那一年。通過揚州詩人王嘉標的引薦,我有幸邀請到這位在中國詩歌評論界舉足輕重的學者擔任詩歌大賽的主評委。初見葉老,他身穿一件白色橫條紋體恤,滿頭雪花白發(fā),眉毛也是白色的,但精神矍鑠滿面紅光,他的笑容溫暖陽光,慈祥可親。那時,我只知他是揚州大學的莫紹裘教授,是艾青、昌耀、洛夫等著名詩人的知音和擺渡人。他的名字和聲望已在詩壇聞名遐邇,但真正走近他的世界,卻是在接下來的十年中。
自從2016以來 ,葉老每年都為潤德菲爾莊園擔任詩歌大賽主評委,從未缺席。在這十年間,我一點一點地走進了葉老的生活。我逐漸發(fā)現(xiàn),他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學者,還是一個擁有深邃靈魂和豐富人生經歷的人。他所經歷的苦難人生讓我震撼,尤其是他直面苦難、堅持不屈的精神。他曾坦言,在武漢長江大橋上,苦難曾一度讓他萌生了跳橋的念頭。批斗會上的標語像烙鐵灼傷尊嚴,江水在腳下翻涌成黑色漩渦?!翱v身一躍就能解脫”,這個念頭蠱惑著他松開攥緊欄桿的手;但在那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想到了孤獨無依的母親,最終選擇了堅強面對。此后的他經歷了23年煉獄般的流放生涯,他曾經說道,最痛苦的是,這23年無法接觸文字,甚至連有些字都不會寫了。所幸上蒼眷顧,苦難只能折磨他的身體,卻無法斬斷他身體里的詩心詩魂,這個當年在大橋邊抓住生之繩索的年輕人,在半個世紀后照亮整片詩歌的海域。獲得新生后的他,最終成為中國詩壇里燈塔般的存在。我最敬重他曾說過的一句話:時代辜負了他,但他沒有辜負這個時代。
盡管經歷了如此多的苦難,葉老卻依然以樂觀的姿態(tài)面對生活。他在詩歌中找到了靈魂的歸屬,并活出了屬于自己的精彩人生。每次見到他,他都是紅光滿面、笑容燦爛,帶給人無限的溫暖。大家親切地稱呼他“老爺子”,他也總是樂于與大家喝酒交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葉老喜歡喝酒,葉老喝酒是很隨性享受,任何人向他敬酒,他都笑瞇瞇的回應;平時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是每天要小酌幾杯,每天控制在二兩左右。去年的90壽誕,他給自己寫下了“詩酒人生”的一生寫照,我常想,這可能是他排解內心孤獨的一種方式吧。 以詩酒寄情,化解孤獨,將苦難淬煉為通透的人生境界。
在與葉老的交流中,詩歌和人生是我們常常討論的話題。他不僅是一位深刻的詩歌評論家,更是一位樂于提攜后輩的長者。我喜歡詩歌朗誦,他便推薦一些詩歌讓我朗讀,尤其是牛漢的《遠去的帆影》和《悼念一棵楓樹》,讓我深深感動。那年深秋我遭遇人生至暗時刻,唯一能給予我慰藉和力量的方式,就是一遍遍地朗讀《遠去的帆影》。那片孤獨的大海上,不僅有葉老一生的映照,也仿佛有我自己生命的倒影,詩歌通過他的人生故事傳達給我一種特殊的力量,而他則成為了我心靈的知己。葉老予我,不僅是尊敬的長者,更是我的導師與摯友。許多我內心無法對他人傾訴的苦痛,我都愿意向他傾訴。在這些年中,每當想起他,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那面?zhèn)劾劾蹍s始終向前的孤帆,又似海岸邊永不熄滅的燈標。他的智慧和鼓勵成為我面對生活的支柱。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什么是堅韌從容、什么是與苦難和解。
為了表達對葉老的敬愛之情,2024年5月26日,我在潤德菲爾莊園為他舉辦了九十壽誕慶典。那一天,葉老的親朋好友從全國各地趕來,一起為他慶祝。在潤德菲爾盛開的鮮花中,我們一起回顧了他的人生,放映了根據他的人生經歷和創(chuàng)作成就制作的記錄視頻。朗誦聲、歌聲和歡笑聲充滿了莊園的每個角落,整個生日慶典洋溢著對葉老深深的敬意和祝福;那一天,是潤德菲爾莊園一年里最美的日子,滿園的繡球花熱烈地綻放,那些美好的瞬間,定格在潤德菲爾莊園的土地上,也銘刻在每個在場的朋友和詩人心里。我們見證了一位偉大的詩歌評論家、一個溫暖的老朋友的生命華章。而對于我而言,與葉老相識相知的十年,不僅是莊園文化的一部分,更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珍貴時光。
葉老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微笑的,但我總是透過他的笑容看見孤獨感,他的孤獨是有重量的,站在他九十壽誕的燭光里,我真正讀懂他眼底那抹孤影——那是穿越過時代驚濤的人才會有的眼神,仿佛在告訴我:所有的光都在彎曲時空,唯有詩行是絕對的直線。
此刻的潤德菲爾,紫藤花正在凍土下蓄力, 遠處傳來今年第一聲布谷鳥的啼鳴,我知道,這位九旬老者的孤帆正駛入更浩瀚的詩歌海域,而他留在岸邊的燈塔,將永遠為我校準星辰的方位。
2025年3月9日
( 本文轉自公眾號“南書屋” 。作者菲爾,原名王璘。揚州潤德菲爾莊園莊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