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熱點 醉在賒店
文/阿若
一進入賒店地界,一種甘冽且有發(fā)酵的香氣,摻和著春天的花香撲鼻而來。不知是酒誤入了春日,還是春日氤氳了酒香?它們相互滲透,絲毫沒有違和感。與朋友對視一眼,彼此心領(lǐng)神會。浸潤良久,漸入芬芳深處。
劉秀是漢室宗親,王莽代漢立新之際,暗中蓄積力量。見天下確已大亂,民不聊生,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劉秀,決定起兵。當(dāng)時,劉秀在南陽東北九十里的興隆店,喝了當(dāng)?shù)氐凝埲暇?,摔碗舉事。當(dāng)?shù)厝顺缟小靶拧薄傲x”,也仗義,將酒旗賒給了他。酒旗成了軍旗,往疆場一豎,呼啦啦飄揚,天下義士雄杰匯聚追隨,兵指洛陽。中興漢室后,劉秀想起當(dāng)年“賒旗起義”的初心,遂將興隆鎮(zhèn)賜封為賒店鎮(zhèn),將龍泉老酒御示為賒店老酒。一個皇帝為一個小鎮(zhèn)命名,繼而再為這個小鎮(zhèn)的酒命名,神奇而并不多見。風(fēng)煙俱凈,歲月遠去了,劉秀事跡亦成為發(fā)黃的冊頁,站在舊時光里的古鎮(zhèn)還鮮活著,一杯老酒千年溫?zé)幔鱾鳎?/span>
兩條河流嫵媚了古鎮(zhèn)。它們有著和人一樣的姓氏。一曰趙,一曰潘,不知是否只因岸邊聚集而居的多是趙姓人家,或是潘姓人家。讓人想起開封龍亭前面的楊家湖和潘家湖,當(dāng)然那是人們對忠奸的喜好慣常。河水逶迤北來,裊裊婷婷,漾漾蕩蕩,從東西兩邊圍住了古鎮(zhèn),像古鎮(zhèn)頭上伸出的兩條小辮子。古鎮(zhèn)腿一伸,潘河濯足。古鎮(zhèn)頭一仰,趙河濯纓。古鎮(zhèn)身一躺,河水悠悠把船晃。水陸通達,鎮(zhèn)由是興盛不衰。兩條河率真地談?wù)撝耸篱g的悲歡離合,談?wù)撝切╇S風(fēng)而飄的陳舊往事,語氣稀松隨意,仿佛嘮家常,偶爾還會噓唏兩句。
繞過古鎮(zhèn),潘趙兩河像兄弟般一樣牽起手,肩并肩匯入唐河,穿漢江,等待著我四川老家那條提前融進長江的沱江河,于武漢親密相擁,完成一次最為宏闊的敘事,或抒情,載歌載舞地奔向大海。如此說來,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
河水爬高就低,綿延跌宕,澤被大地萬物,謂之上善若水。這或許只是它們的形體風(fēng)貌,我要表達的意思當(dāng)然不僅如此。我要探究的是它的潛移默化,或者說化學(xué)裂變。兩條清冽河水纏繞,鎮(zhèn)上拱衛(wèi)的那口神泉古井,加上依伏牛而襟漢水,望金盆而掬瓊漿的形勝之所,不能幻化出更神奇的瓊漿?老酒的醇厚芳香里,沒有它們深厚的神韻和風(fēng)情?
我向來不善飲酒。在一句“來了酒鄉(xiāng)小鎮(zhèn),能不喝酒?”的語言面前,頓時失去了抵抗力。簡單的勸辭里飽含深情,無異于撒手锏,一招制勝。酒水清亮,映現(xiàn)出我變形而夸張的容顏。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碰杯聲起。在人多而而陌生的環(huán)境里,相逢何必曾相識,一杯酒足矣。語言到達不了的地方,酒可以。杯一碰,生人成了朋友,知己成了死黨。大家的歡喜勁兒高漲,讓人恍惚覺得,世間所有的事,都不如喝酒這件事更講究更有趣。
一晚上,我聽到對酒的無數(shù)次贊美。不論長者,還是年輕人,大多是內(nèi)涵不確定且詞窮式的感嘆:很美,不錯,好喝,得勁,純正,甘冽,綿香……酒是一個大小不確定的圓,被光鮮的生活和隱秘的欲望所左右。任何一個詞,或者幾個詞疊加,似乎都無法表述酒的外延和內(nèi)涵。在剛剛好的時間抵達,才能理解它某一味道的即時性。
在美酒面前,詞窮是一種常態(tài)。生活亦然。
花看半開,酒飲微醺。或許,只有微醺,酒才屬于審美范疇。此刻,我恰恰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眼前的喧囂被過濾,成為一種寂靜,視線內(nèi)的鏡像仿佛是一個與已無關(guān)的歷史場景。
賒店,是一個大酒杯,把我們都裝了進去。
因鎮(zhèn)而縣的社旗,我并不熟悉。第一次是聽周同賓先生說的,他是社旗大馮營鎮(zhèn)人,在賒店的西南方向,也就三十里路程。他小時經(jīng)常去外婆家。外婆家住賒店銅器街。他在賒店求學(xué)多年。無疑,周先生對賒店是熟稔的。后來,周先生離開社旗,去了南陽,成為自帶風(fēng)骨的散文名家。我讀過他的書,給人感覺是有深厚文化底蘊并帶有生活溫度的文字。我曾多次拜訪過他,聽他談文學(xué),談生活,談往事。說到賒店,周先生一往情深。正是在賒店古鎮(zhèn)求學(xué)時期,開始了他的作家夢。我來這兒時,周先生已經(jīng)故去兩年多,我還是會想到他說的那句話:賒店是一部大書,厚重而深沉,豐富而雋永。古人寫的是上部,今人寫的是下部……下部是否更精彩,看如今的欣欣向榮,似乎有了一些答案。因了周先生,陌生的古鎮(zhèn)在我眼里也變得親近了許多。
來賒店之前,友人發(fā)來一張酒鄉(xiāng)小鎮(zhèn)的圖片,有亭臺樓閣,有茂林修竹,有水波瀲滟,有九曲回廊,有藍天白云……盯著圖看了半晌,我用近乎虛構(gòu)的方式,想象了將要行進的路程。我不知道,馮杰會在此題字,并來了點小插曲。當(dāng)一行人徜徉于二十四曲橋,見微波輕漾,綠樹揚花,頓覺無邊光景一時新。鏡月湖里,錦鱗爭游,大者足有兩尺盈余,伸頭張嘴吸食,憨態(tài)惹人歡笑。曲折蜿蜒前行,進到蓬萊閣中小坐休憩。小坐有深意,清風(fēng)拂面來。在茶香繚繞中,馮杰起身。筆墨紙硯早已備就。展紙鋪排,提筆,蘸墨,沉腕,運筆。沒有一氣呵成。寫到第四個字時,馮杰似有所覺,不小心將“酒鄉(xiāng)”寫成了“酒香”。沉吟片刻,這個左手書畫右手詩文的作家不愿浪費筆墨,落筆再續(xù)“入詩”兩字:賒店酒香入詩。水遠山高,無招勝有招。掌聲響起。詩酒趁年華,酒和詩原本就是不分家的。馮杰的無意,或者說有心,無疑又為賒店老酒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有穿堂風(fēng)吹來,紙上的一些水分子被風(fēng)捎去,字的筋骨漸漸凸顯出來。
站在酒鄉(xiāng)文化特色創(chuàng)意園巨幅鳥瞰圖前,河水像藍色的飄帶一樣,纏繞在小鎮(zhèn)的腰間。一些功能板塊和諧地延展開來,如此妥帖又如此養(yǎng)眼。深藍的背景,恍如遼闊的大海。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么渺遠,那么飄逸,像一幅色彩斑斕而完整的油畫,多一筆少一筆都是對構(gòu)圖和光影的褻瀆與破壞。游走在酒署、釀酒工坊、酒文化體驗區(qū)、曲坊、磨坊、明窖、馬蹄形窖池、灌裝工坊、洞藏酒窖……
時間在往深處去。沒有見到品酒馳名的王賢大師,多少是個遺憾。墻柜里擺滿了榮譽證書,似乎無言地表達著什么。老酒的神秘滋味,或許自她口中道來,別出新裁別有洞天,讓詞窮的我們多少開悟一二。酒即算是百煉鋼,她也能將其變成繞指柔。
山陜會館、火神廟、厘金局、瓷器街……賒店于我而言,總算完成了一次際遇。際遇,絕非偶然。周同賓先生給了我印象,馮杰給了我詩意,鳥瞰圖給了我線條,小鎮(zhèn)給了我細節(jié)。細節(jié)里飽脹欲望,滿是人間煙火氣。我和一行人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在賒店,我發(fā)現(xiàn)歷史上那些寫酒的詩,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失效的。我想到了很多詞語,接納、傳承、創(chuàng)新,發(fā)酵、生成、釋放,成長、頓悟、了然……唯獨沒有想到酒。酒似乎總在杯中,杯似乎總在手中。時間是最忠實而有效的酵母。只有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和賦予,才能像酒一樣安然,有深厚的內(nèi)涵和足夠的底蘊,不至于淡而無味。
孤獨這個詞,在賒店幾乎是不存在的存在,略小于一首詩,一闕夢。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喧囂忙碌的人世間,哪有時間孤獨。
在賒店,除了生活日常,便是酒。干脆點說,酒便是人們生活的日常。沒有什么塊壘、磨難、險阻、得意、歡喜、暢快……不能被一杯酒所消融、疏通、流逝、決口。如果有,那就再來一杯。
酒是賒店的底色或魂魄。
酒香之外,我還嗅到了另一種香味。在山陜會館下車時,有人高聲叫賣:鍋盔。五香大鍋盔。原本一聲的“盔”念成了二聲。好奇地擠過去觀望,見一人自行車后托一鍋盔,兩面金黃,一面有芝麻鑲嵌其上,形如鍋,大如鍋,估摸得有十來斤重。湊近一聞,溫?zé)嶂宣溍娴那逑銚浔嵌鴣?。賣者手持一彎頭割刀,刀口鋒利,按買者意愿分割。有人購買兩斤,讓人嘗鮮品評。得食一小塊。掰一零碎,放進口中,外酥里軟,頗有嚼勁,越嚼越有味,咸香彌漫開來,有歲月的綿長。聽人說,這是古代官兵打仗時的口糧,耐放且便于攜帶。賒店發(fā)展成為“萬里茶道”重要的中轉(zhuǎn)站后,南來北往的人,也多攜此作為路途上的干糧,裹腹充饑。與賒店老酒一樣,鍋盔也曾熨帖過羈旅過客的愁腸。在這個盎然的季節(jié)里,面香,酒香,花香熏得游人迷醉,不知今夕何夕。
大地織錦,蘊育著勃勃生機。一切,都通向時間的深處。
上次,作家喬葉來的時候,賒店下了一場雨。喬葉靈動,抓住了酒鄉(xiāng)的形神,寫了一篇文章叫《賒店春雨》。雨下在天地間,下在酒鄉(xiāng)小鎮(zhèn),下在她多情的文字里。從此,賒店的春雨貼上了喬葉的標(biāo)簽。
我們來了,眷顧的老天又如法炮制,讓雨再次豐潤。雨,成為賒店情緒起伏的一種鋪墊。那一刻是早上,我躺在床上睡覺,在酒香和詩意中暫時丟掉了自己。剛開始,淅淅瀝瀝的聲音若有若無。漸漸地,噼里啪啦起來。那是雨與大地的合歡,也有點似昨天某些人發(fā)言后或熱烈或稀疏的掌聲。在昏黃微暗的房間里,我不愿起身,睜著惺忪的睡眼,隔窗聽雨。這場雨來得有點晚了,在我們行將離開的時候才下。少了一分歡迎的熱烈,卻多了一分挽留的纏綿。
人,改變了許多事物,卻不經(jīng)意間被酒所改變。喝了酒,一個固執(zhí)而不輕易向世俗低頭的人,便被酒所驅(qū)馳,變成一棵樹,一陣風(fēng),一個笑話,一首歌謠,一樁故事。整整一晚上,我的身體里都有一種燃燒的液體激蕩,就像住著一匹奔跑的神駿。熱血沸騰的感覺真好,可以讓人飄飄欲仙,暫且忘卻世間的喜悅憂傷,管它今宵酒醒何處。
酒的侵略性,莫過于此。
賒店人好像特別喜歡春天,總是在春天迎來新朋友。酒好像不在乎,它把四季都當(dāng)成了春天。它一年一年地安放自己,不焦燥,不寂寞,不然怎會有那句常說的話:“壺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長。”僅僅只需等待那么一個恰當(dāng)?shù)钠鯔C,朋友一來,酒杯一端,人生何處不是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