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邑散板
文/施明榮
出門便是田埂,田埂連著田埂,一直連到山的那一邊。山高矮不一,形狀各異,卻又相似相關相連著,有的被村莊、田沖隔斷,卻分明還是連著筋,沒斷骨。哪里有山哪里就有田地,哪里有田地哪里就有人家,一座山下是村莊,走過村莊又是一座山。山嶺,人家,田地,仿佛與生俱來是連在一起的,繁昌區(qū)南部丘陵就是這樣:山都不甚高大險峻,都生長著灌木、毛竹,皆有小獸出沒,山上的柴禾無人斫,愈發(fā)地茂密旺盛,又冒出許多野豬出來。山地里種的山芋、玉米、花生,總是在快要收獲之時,被它們拱食得不成樣子,讓歉收的山民氣憤不已。有的山地只好放棄,地里先是長了草,后來長了柴和樹,地就成了荒地。
天幕之下,群山無語,悄無聲息,近山蒼翠,遠山灰蒙,間或從山林深處傳來幾聲鳥鳴,一些山腳下,有山水靜靜流淌,山風掠過,能聽見林間的喧嘩與騷動,隱隱的,象人的私語或夢囈。鏡頭拉近,會發(fā)現林間竟有一排雞舍兩間房屋,原來是個養(yǎng)殖場,一個婦人忙里忙外進進出出。雞散在林間覓食,近處的竹林被雞刨的露出竹根,顯得有些猙獰,天上浮著幾片云朵,一切顯得那么安靜。狗突然叫起來,婦人朝那邊望過去,見山路上走來一個人,知道是前買雞蛋的鄉(xiāng)親,便一聲斷喝,狗便噤了聲。數完雞蛋付過錢,來人拎著籃原路返回,一切又恢復了平靜。而山的另一邊,幾十只山羊正在山坳里啃食草葉,頭羊的脖子上掛著鈴鐺,不時發(fā)出叮叮鐺鐺的脆響,告知主人所在位置。一只公羊發(fā)現了一蓬青草,急急上前,附近的幾只也圍了過來。公羊的山羊胡在風中抖動,母羊不知是吃飽了還是懷孕了,肚子鼓鼓脹脹的可愛,林間留下羊們的粒粒糞便與累累腳印。
此時的山下,一頭牛在田埂上吃草。牛突然昂起頭,向遠處張望,它在搜索這方土地上的同類,牛的姿勢長久不動。曾經遍布鄉(xiāng)村的耕牛,此刻成了稀少動物,農耕時代漸行漸遠,牛愈來愈少。
村里的路寬了,墻白了,也變得干凈了。村口人家的墻壁上畫著畫,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一個老者,拄著拐杖立墻前左看右看,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名堂。村頭的代銷店里傳來麻將的攪和聲,夾雜著人的喧語聲,店主在柜臺后面玩手機,鄰家電視里放著抗日片,槍炮聲響作一團,夾著是八路的喊殺聲。誰家的公雞喔喔拖著長聲叫喚,引得別家的公雞跟著叫喚起來。
正是上午九點多鐘的光景,上學的上班的早去了學校、工廠,村里少有人影。看到的多半是上了年歲的老人,老頭出于習慣,沒事就到自家田頭轉轉,像是很自在,又像是有些孤單,兒孫去了城市生活,堂屋里少了人,就顯得冷清。但世道好,吃穿不愁,有農保有農補,心里不慌,有事下地,沒事串門,看看電視抽抽煙喝喝茶,一天就算過去了。傍晚時分,人回家,鳥歸林,幾個開著車騎著車的人回村了。早年農人荷鋤晚歸的景象看不到了,晚歸的老??床坏搅?,曾經的炊煙也看不到了。臨到夜晚,月亮爬上嶺,人家亮著燈,燈下有男人喝酒,桌上有葷有素,生活倒是不苦,黑屋的人家是去了城市,家里常年鐵將軍把門,有的是出去打工,有的幫兒女帶孩子,村里看不到年輕人。屋里傳出的除了電視聲響,就是老人的咳嗽聲。
一些零散地塊種著莊稼,山坳里的梯田早年退耕還林,栽的那些樹已經長大了,有白楊有樟樹還有桂花,因無人打理,原先的田丘長滿了野竹,真正退耕成了野林。無法想象這里曾經是稻花飄香的農田,想當年開墾這方土地的祖先不知花費了多氣力,才開墾出這方梯田。先人若地下有知,面對這樣的情景,當不知作何感想。有人鉆進野林斫野竹,用來編織竹籃,不大一會,砍了一大捆。一只野雞受到驚嚇,咯咯叫著飛向別處。
上班的人騎摩托、電動車,去城里賣菜的開三輪車,自行車消失了,鄉(xiāng)村公路上少了步行人,田頭少了做田人。
章三穿西裝蹬皮鞋,手里拿著保溫杯,從村東晃到村西,站站望望,遇到人說幾句話。
章三是光棍,早年打工掙了幾個錢,存在銀行里拿利息,又享受國家低保,自我感覺良好,沒有光棍漢慣常的愁眉苦臉,整日樂呵著。他在家里放音響,聽歌聽戲,偶爾喝幾杯酒,酒后在村里前后走動,遇人吹吹牛說說話,說著說著,哈哈大笑。
田野上,少有人影,即便有人,那模樣也不像地道的農民。有拎著蛇皮袋田野里尋尋覓覓,那是捉蛇人,還有在山谷口張網的、野徑上放夾子的,那是捕鳥的、夾兔的人。雖說要保護野生動物,但就有那么幾個少數人,干著違法的事,也不見得有人去追究。
幾個中年婦人,上午忙完了家務活,去了棋牌室吃午飯,打一下午的麻將。也有沒日沒夜呆在棋牌室里的,時間一長,免不了被人說閑話,引起了家庭矛盾,甚至鬧離婚的。就是離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鄉(xiāng)下,此類事情也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幾個老人攏到一起,夏天大樹下乘涼,冬天檐下曬太陽。耳聾眼花的,說上幾句話,帶聽不聽的。村里老人多,青年少,雖說是美好鄉(xiāng)村,似乎少了些活躍與熱鬧。
田地里的油菜花開得正旺,蜜蜂忙著采花,公路旁邊的一處空地上擺放著幾排峰箱,帳蓬里住一對中年夫婦,棚口置囗缸,用來裝盛蜂蜜,來買蜜的有鄰近村民,也有開車路過的,生意倒也不錯。夫婦倆象候鳥一樣年年來,又隨花期遷徙,遺憾的是原先農田里的紫云英沒有了,這種喚作紅花草的植物曾經鋪天蓋地,遍布大江南北。上世紀末隨著農民進城,仿佛一夜之間消失了。
山上有采茶的女子,能聽見女子的說話聲叫喊聲,野茶活色生香,下山時人人都摘了不少。城里的女子手里順帶折幾枝映山紅,帶幾把野竹筍,把春帶進城里帶進家里。
毛筍長成新竹,已是仲夏,山上蚊蟲多,沒有人進山的,燒鍋早就不用柴了,也沒打柴的樵夫。山上有鳥鳴有蟬鳴,樹枝上樹干上掛著空空的蟬殼,曾有人專門撿拾這東西,拿去藥店換錢。山上有蛇,有烏梢蛇麻風蛇菜瓜蛇竹葉青,還有九頭蜂,這是毒蜂,毒性大,能叮死人。
這個時候進山的是斫毛竹的人。他們以砍樹斫竹為業(yè),即使大熱天,也要干活。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濕透,,貼在身上十分難受,馱在肩上竹捆重達200斤,一般人馱不動,他們習慣了,每個人的肩上手心都磨出厚厚的蠶子。
午后,山塘里有游泳洗澡的人,帶著花花綠綠的救生圈,有男人,也有長發(fā)白膚的女人。山塘水深,水干凈、透涼,許多山塘、水庫都有淹死過人的現象,但愛游泳的人似乎不大在意。只圖個涼意、痛快。偶爾有放牛人將牛拴在塘邊樹枝上,牛泡在水里,時不時埋下頭,躲避蚊蟲蒼蠅,憋一口氣再冒出頭喘著粗氣,晃動著頭甩著水珠,此時的水牛十分愜意。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月光下沒有躺在竹床上乘涼的人??照{開著,電風扇轉動著,上了年歲的老人還舍不得扔掉手中的笆蕉扇,習慣性地拍打著。媳婦在堂前看電視,電視上幾個光胳膊露腿的女人正擺胯扭腰地跳舞,老頭看不下去了,轉進灶屋提桶去院內井邊吊水,老人喝不來自來水,說水有股藥味,泡茶不得勁。到了下半夜,兒子的房間空調仍然開著,老夫婦倆睡不著,對兒孫日夜開空調“燒錢”的敗家行為,有點生氣,也有點無奈。忍不住咕噥兩句,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秋風走過,山變得五彩斑斕,像個愛打扮的半老徐娘。柴枝頭上,毛粟哈了口,八月瓜露出銀白的肉身,吃在嘴里,甜在心里。熟了的野柿象小燈籠一樣掛在樹上,不時有鳥飛過來啄食,精靈的松鼠樹上樹下跳來跳去,有時坐在樹上,嘴里飛快地嚅動著,不知它吃的什么東西。
山下村莊人家的屋檐下稻床上攤曬著玉米、花生,曬箕里曬著黃豆、綠豆還有紅豆。屋角堆著洋芋、紅薯,昭示著收獲的喜悅。田沖里,種田大戶的收割機正在收割稻谷,往日諸多的流程如今一氣呵成,干凈的稻粒直接灌進了編織袋,那叫一個干凈利索。初次見到這種情景,村里人跑到田頭觀看,驚嘆于機械的威力與科技的進步。
不再做田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二伯并不習慣,有時扛起鍬向自家責任田頭走去,猛然想起田畝已經轉出去了,一下又怔在那里。那些大戶種田并不上心,田里長的稗草并沒有完全清除,二伯看了難受,仿佛稗草長在了自己心里。
院里,不時有落葉飄下來,兩棵桂花樹下,剛會走路的小孫孫在捉螞蟻,小狗趴在一邊守著小主人,幾只鳥停落在竹蒿上,蟬在近處樹林里嘶叫,聲音無力,失去了夏日的氣勢。
下雨了,村路上,有女子打著傘疾走。腿動傘移,卻是看不清女子的臉。山朦朧,水朦朧,人亦朦朧。雨打在瓦片上打在枯荷上,水塘里激起無數個小點,像是一張婦人的麻臉。
不經意間,寒意切入肌膚,秋雨中的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個冬天不像個冬天,雪下了淺淺一層,沒等到太陽上到頭頂就化了。田野上滿目荒涼,一片蕭瑟景象,唯有殘存的野菊在風中搖曳,還有園里的蔬菜透出幾分綠意,有成群的竹雞鬼鬼祟祟地前來偷食。家養(yǎng)的雞向田野覓食,啄食草籽與遺存的稻穗。而村頭的上空,-只鷹盤旋著盤旋著,忽地一個附沖下來,抓起一只凌空飛去。有人發(fā)現,徒勞地發(fā)出幾聲“嗬嗬” 的喊叫聲。
一戶人家在做團子,平日不用的大灶派上了用場。大鍋上整整齊齊疊了九個屜子,灶下的火正旺,待搬屜將團子撒下曬箕內,熱氣散發(fā)香氣彌漫,香了半個村莊。村鄰過來,主家會熱情遞上筷子,讓吃毛團子,桌上備了白糖、香菜、蘿卜條,佐以食用。
幾百斤米的團子養(yǎng)在水缸里,隨吃隨撈,可煮可煎可炒,亦可作為禮品饋送親友。火候正好的團子不生不爛,清朗糯滑,香潤可口,好吃。青菜煮團子,面條加團子,煮粥下團子,皆是常見吃法。有團子吃,生活不苦,歲月可期。
臘月里,天冷人閑,正好辦喜事。爆竹聲聲,山這邊響過山那邊又起,沒個消停,娶媳婦嫁閨女正當時節(jié),接親的轎車盤花結彩,來一大串,停在新娘家門口。一番鬧騰,娘家人目送車隊離去,一個土生土長如花似玉的女兒就這樣出了門,不知是欣喜還是惆悵。嫁女,是家中少了個小棉襖,貌似高興,實則心傷,故有哭嫁一說;娶親是添丁進囗,傳宗接代,自然是喜氣洋洋,雖說兩家是親家,感受是不一樣的。
接下來,是車塘捉魚,宰殺年豬,趕街準備年貨的日子。臘月二十幾,一輛輛小車開進了村,開進了家,人從車上下來,個個人模人樣,個個神氣十足,五六歲的小孫女剛下來,被奶奶一把抱住,親也親不夠,爺爺的胡茬扎得孫孫叫疼,惹得一家人皆笑。急急打開后備箱,里面塞得滿滿的,有煙酒果糖,也有外地土特產,還有給父母買的衣裳鞋襪,濃濃的親情,伴著新年接近的喜慶彌漫開來。村里的人多了起來,見了面熱情地招呼,客氣的還要握個手敬根煙。往往就在此時,年前雪下來了,老人樂呵呵的,說好好好,明年又是個豐收年哪! 小孩樂得在雪花中手舞足蹈,年輕的媽媽沖出家門,院中張開雙臂,和孩子一道迎接雪天,不一會,人的衣服上沾滿雪花,成了白白的雪人。
爆竹炸響,春節(jié)迎面走來!
[作者簡介]:施明榮,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協、攝協會員,曾在《中國青年》《散文選刊》《安敏文學》《河南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300余篇,有多篇作品收錄到各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