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里的鞋痕
文/張軒
周未,和女兒回老屋。進(jìn)門,女兒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雙繡花的布鞋,說是給奶奶買的。我很驚訝,感嘆女兒長大了,會關(guān)心人了。這又使我想起前陣子,女兒下班帶回一個牛皮紙袋,里面是雙嶄新的黃膠鞋,鞋面泛著啞光的橙黃,鞋幫厚實(shí),鞋底印著防滑紋路。"單位發(fā)的勞保鞋,說是巡線時穿。"她笑著往鞋柜里塞,那一抹亮色又閃過腦海,撞開了我記憶的閘,歲月里的鞋痕隨著那抹亮色漫了出來。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很小,在我的記憶里,秋雨總是帶著股執(zhí)拗,把鄉(xiāng)下的土路泡成黏稠的泥沼。我和二姐背著母親用碎布斗成的花布書包去村小上學(xué)。那時日子都過的緊巴,沒有雨靴,赤腳踩在泥濘里,像是踩著一塊不斷變形的橡皮泥。小腳板剛抬起,泥水就順著腳趾縫往下淌,冷不丁一打滑,整個人摔在泥地里,像個泥猴,眼淚混著泥水往嘴里鉆。最怕的是藏在稀泥里的玻璃渣,有時是碎酒瓶的棱角,有時是罐頭瓶的殘片,一旦扎進(jìn)腳心,血水混著泥水滲出來,鉆心地疼。
父親那天從鄉(xiāng)上回來,褲腳卷到膝蓋,手里拎著個油紙包。解開時,一雙高筒雨靴露了出來,深綠色的膠面,鞋筒硬挺,鞋口鑲著圈淺藍(lán)的邊。三塊錢,是他幫人踏胡基的工錢。從那以后,每逢下雨天,二姐穿著雨靴,咯吱咯吱地背著我走。為了穿的時間長些,父親買的鞋碼大兩號,二姐便在靴筒里塞上舊布條,我趴在她背上,能聞到膠鞋特有的氣味,混著她頭發(fā)上的皂角香,那是童年里最安穩(wěn)的味道。
暑假里,日頭把院子里爺爺栽的核桃樹上的核桃曬得青皮開裂,大姐挎著滿滿一竹籃核桃去齊鎮(zhèn)趕集。她的攤子挨著個賣鞋的攤位,攤主是位臉膛黝黑的大叔,竹筐里碼著各式各樣的膠鞋和塑料鞋,黃的、黑的、帶花紋的。大姐用五斤青皮核桃給我換回一雙塑料涼鞋。透明的鞋面,鞋頭鑲著五角星,紅紅的,鞋底軟得能折成圈。我穿著它在曬谷場跑,涼鞋拍打著腳后跟,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這是我第一次穿涼鞋。
那時候,冬天總刮著西北風(fēng),特別冷。我在齊鎮(zhèn)學(xué)校念初中,為了防止雨雪天把希鞋打濕凍腳,我用平時積攢的生活費(fèi)買了一雙高幫黃膠鞋,鞋底硬得像塊木板,我在里面塞了雙棉襪,再墊上母親做的棉鞋墊,勉強(qiáng)抵擋住寒意。晚上睡覺不脫棉襪,一冬下來,雨雪天膠鞋雖然沒有濕過,但凍腳的滋味讓人記憶深刻。棉襪與凍爛的腳趾頭粘在了一起,從發(fā)爛到結(jié)痂再到瘉合,春天氣溫回開,脫下棉襪,留下一個很深的疤痕。
那年,我去了渭北平原的老城里念師范。初冬的一天,我縮在宿舍里啃饅頭,忽然聽見樓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扒著窗戶往下看,母親站在宿舍樓下,藍(lán)布頭巾上落著白霜,手里緊緊抱著個包袱。母親是一大早倒了幾趟班車走了百十里路趕過來的。母親告訴我,她轉(zhuǎn)遍了齊鎮(zhèn)所有的鞋店,花三十塊錢買了雙白色的棉鞋。鞋面上鑲著暗紅的條紋,鞋幫是當(dāng)時時髦的石化皮,防水又保暖。鞋里還塞著棉襪和針縫的棉鞋塹,針腳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如今鞋柜里的鞋越堆越多,運(yùn)動鞋、皮鞋擠在一起,女兒總說我"太不講究",沒有一雙牌子鞋。她不懂,那些幾十塊錢的帆布鞋、百來塊的皮鞋,穿在腳上反而踏實(shí)。
它是父親彎腰踏胡基時,汗珠砸在腳板上的光;是二姐背著我走過泥路時,雨靴里晃動的暖意;是大姐用核桃換來的,盛夏里啪嗒啪嗒的歡喜;是母親轉(zhuǎn)遍集市的腳步,踩過的那些霜雪;是膠鞋里兩雙棉襪的溫度,是石化皮棉鞋里藏著的牽掛。
那些鞋印里,藏著一個孩子對溫暖的最初認(rèn)知,藏著家人把苦日子過出甜頭的智慧,藏著貧瘠歲月里,最豐盛的愛。如今不再需要用膠鞋當(dāng)棉鞋,不再需要赤腳踩過泥沼,但每次穿鞋時,總會想起那些裹著暖意的鞋,想起那些在艱難里,把最好的都留給你的人。
女兒的黃膠鞋在鞋柜里泛著光,像一枚琥珀,把兩代人的時光黏在了一起。原來所謂成長,不過是踩著前人的腳印往前走,而那些鞋痕里的溫度,早已順著血脈,成了生命里最堅實(shí)的底色。
[作者簡介]:張軒,宣傳工作者,縣管青年拔尖人才。寶雞市職工作協(xié)會員,寶雞職工作協(xié)眉縣創(chuàng)作中心副主任,小說、隨筆等作品散見于雜志、報紙、網(wǎng)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