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波爾金諾的秋天
文||軒源
我攤開手掌,讓那些句子從指縫間漏下,它們便簌簌地響,像是千萬片葉子在同時訴說。這便是我一個人的波爾金諾了。這里沒有金碧輝煌的莊園,只有無邊無際的、仿佛被烈酒浸泡過的白樺林,和一爿靠著泥沼的、歪斜的木屋??諝饫餄M是腐殖土與熟透漿果的、甜腥交加的氣味,吸一口,便覺得肺葉都被染成了深褐色。我知道,那個俄國人,他一百九十年前的秋天,也正是呼吸著這樣的空氣。那時,瘟疫的黑影封鎖了道路,卻也封鎖出了一個純粹的、只屬于詩與自我的宇宙。
我的筆下,便常常生出這樣一片北方的曠野。文字不是溫順的墨跡,它們是有生命的,是奔突的獸。有時是火紅的狐,拖著蓬松的尾巴,悄無聲息地掠過意識的雪原,留下一串謎一般的足跡;有時又是暴躁的熊,在胸腔里沉悶地咆哮,用它巨大的掌力,將那些規(guī)整的句式拍得粉碎。我樂于見它們爭斗、撕咬,最終在一片狼藉中,誕生出新的、毛茸茸的秩序。這便是我耕作的方式了,不依節(jié)令,不問收獲,只管將血性連同墨水一齊潑灑出去。
而這波爾金諾的秋天,它自己,便是一篇最偉大的散文。你看那西伯利亞的風,它可不是什么溫柔的抒情詩人,它是一個醉了酒的潑皮,一個蠻橫的、技藝絕倫的雕刻家。它握著無形的刻刀,日夜不休地打磨著這片土地。它剝去白樺樹華美的外衣,讓它們以最赤裸、最真實的筆觸,直挺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它又將湖面吹皺,吹成一本滿是玄奧符咒的、無法解讀的厚書。我的那些句子,與這風的力、這土地的魂魄相比,是何其孱弱,何其小家子氣呵!
我于是學著這秋風,開始在我的稿紙上“刮”起來。我不再追求工整與圓熟,我追求一種斬釘截鐵的、粗糲的節(jié)奏。讓形容詞像枯葉般被卷走,只留下動詞的枝干,嶙峋地、倔強地立著。我要讓每一個字都帶著泥土的疙瘩,帶著夜梟啼叫的破音,帶著伏特加滾過喉嚨的灼痛。我寫一條河,它便不能是清澈婉約的,它必須是渾濁的、挾著冰碴的、在封凍前發(fā)出巨大呻吟的。我寫一個人,他便不能是光鮮的,他的皺紋里得藏著往年的麥粒,他的呼吸得帶著劣質煙草與命運混合的澀味。
夜色降下來,沉甸甸地,像一大桶冷卻的柏油,潑滿了整個波爾金諾。這時,點起一盞油燈,那光暈便是我小小的、溫暖的國。窗外的黑,是絕對的、有壓迫感的黑,而這屋里的光,卻能將稿紙上的每一個字都照得如同浮雕。寂靜變得可以觸摸,它從四面包圍過來,貼在玻璃上,發(fā)出輕微的壓迫聲。在這巨大的靜謐里,我卻能聽見最喧響的聲音——那是詞語在發(fā)芽,是情節(jié)在拔節(jié),是沉睡了一整個夏天的靈感,在凍土之下翻身、躁動。
我想,那個俄國人,普希金,他就是在這樣的包圍里,迎來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井噴。瘟疫阻隔了世俗的煩擾,寂寞便成了最豐沃的養(yǎng)料。他或許也像我今夜一樣,對著跳動的燈火,感到一種悲欣交集的狂喜。生命被壓縮在這方寸之地,反而爆發(fā)出驚人的能量。這哪里是“閑適”,這分明是一場戰(zhàn)爭,一個人與整個虛無的、寂寥的時空的戰(zhàn)爭。而詩文,便是我們唯一的兵器與戰(zhàn)利品。
忽然便想起我們故鄉(xiāng)的秋天了。那又是另一番光景。那里的秋是溫和的,寬容的,是慢悠悠地來的。而這里的秋,是猝不及防的,是一陣風過后便換了人間,帶著一種決絕的、悲劇性的壯美。就像兩種文明,在我的血脈里碰撞、交融。我此刻用方塊字,在這俄羅斯的曠野上,試圖捕捉的,或許正是這樣一種雜交的、旺盛的、野火般的生命力。
若我這一生的詩文,能像這波爾金諾的秋色,便心滿意足了。不追求青翠永駐,只求在最后的日子里,能酣暢地、徹底地“紅”上一次。不是一抹淡紅,一片嫣紅,而是燒透了半邊天的、近乎慘烈的血紅。讓每一個讀過它的人,都感到一種被灼燙的痛快。
那么,就讓我在這虛構的波爾金諾,繼續(xù)我的秋天吧。讓稿紙成為無邊的原野,讓筆成為永不疲倦的風。我寫下即是存在,我燃燒即是豐收。
作者簡介: 趙景陽(軒源),男,1964年生,河北省人,中共黨員,會計師,國企集團高管。
酷愛中華傳統(tǒng)文化,詩歌愛好者,收藏愛好者,周易愛好者。業(yè)余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都市頭條,中華趙氏詩詞等平臺。
2023年8月榮獲都市頭條井岡山群第二屆“十佳明星作者”榮譽稱號;同年10月榮獲歷屆十佳明星作者“爭霸賽”三等獎第③名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