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靈
也許,真正的苦痛,不在皮肉,而在于靈魂。每次,當(dāng)我步行至小區(qū)外的十字路口,看見那些在酷暑或寒冬中無人問津的臨時攤點時,一種難以名狀的鈍痛,便從記憶深處涌來。
那時我們家徒四壁。三間土坯房像三顆發(fā)黃的牙齒,歪斜地立在村頭。糧食擠在矮腳木柜里,物品堆在土炕角落,唯一鮮亮的物件是母親的紅漆木箱,這木箱大約是她結(jié)婚時唯一的體面。箱面上繪著褪色的鴛鴦,鎖扣處系著的半截紅頭繩,像一簇倔強的火焰。
那張榫卯松動的老榆木桌子,似乎不是用來吃飯的,而是要作曬場。在記憶里,它永遠(yuǎn)交替陳列著零星撿回的這樣那樣帶著濕氣的豆子或玉米棒,這些重大使命,使它的面目變得更加蒼老丑陋。
盡管家里很窮,但我并未感到任何不適。
真正刺穿我童心的,是七歲那個滾燙的夏天。
雞叫三遍時,灶膛里的火苗已經(jīng)舔亮了鍋底。母親佝僂著單薄的身子,往灶膛里添柴,柴火嗶剝作響,炸開的火星落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燙出一個個焦黑的小洞。明亮的火光,則將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忽大忽小,像不安的魂靈。
全家人喝罷面湯,母親與我就背著兩半袋豆子上路了。我們走了二十里路,到達集貿(mào)市場時,這里早已人聲鼎沸。母親在糧食市場邊緣找了個空隙,把布袋豎在地上,袋口不大,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看清里面的物品。沒有攤位,沒有坐處,母親就一直站著,站在別人的陰影里。
在大人們中間,我就那么東瞧瞧,西看看,母親界樁一樣的身影,把我的目光硌得生疼。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豆子,似乎根本就賣不出去。
我只好蹲在布袋后面,看螞蟻搬運掉落的豆粒。偶爾有顧客經(jīng)過,母親就連忙熱情地打招呼。在今天看來,那種熱情,已是近乎諂媚,這發(fā)生在要強的母親身上,多少有些不可思議。盡管如此,那些目光也總是從母親牽強的笑臉和我們的布袋上滑過去,像避開什么不潔之物。
很久,我們的豆子無人問津。我看著隔壁攤位的豆子端正地擺在臺子上,顆顆飽滿,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而母親的豆子則灰撲撲地擠在布袋里,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絕望。
當(dāng)?shù)谝粋€顧客俯身察看時,日頭已經(jīng)西斜。他捏起豆子放在手掌里看了又看,那微皺的眉毛,已經(jīng)讓我感覺天使降臨的喜悅,畢竟,能站在我們的布袋前,將我們的豆子放在手心細(xì)看,已是天大的恩賜了。終于,他秤了二斤豇豆,母親的生意終于開張。我也稍微松了一口氣。
黃昏時,母親用賣豆子的錢給我買了支白糖冰棍。我剝開冰棍,遞給母親先吃。母親接過冰棍舔了舔,擠出一絲微笑,說:“甜”。
回家的路上,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抻得很長。母親背上的空布袋隨風(fēng)飄蕩,偶爾拍打出悶響,像遲來的嗚咽。
如今我早已擺脫那樣的命運。但每個無人問津的攤位,都能讓我看見站在時光陰影里的無數(shù)個苦苦掙扎的底層求生者。我知道,這世上仍有無數(shù)個鮮活的生命,在烈日下守著一袋袋賣不出去的希望。他們的等待沒有浪漫濾鏡,只有生存本身的粗糲質(zhì)感。這種痛感已經(jīng)長進我的骨頭,成為生命無法卸載的一部分。
(注:本文刊于2025年10月9日《西安日報》西岳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