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兒
文/藍煙
當古太酒廠的酒香漫過老酒海的藤條,醉了一眾參觀者的味蕾,盧文遠主席的那個眼神兒,也悄悄在我心里烙下了印。古太酒廠坐落于寶雞市眉縣齊鎮(zhèn),歷史可追溯至清道光二十七年。其釀造技藝由鄧氏家族世代傳承、薪火不息,不僅是擁有陜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白酒企業(yè),產(chǎn)品更榮膺“中國歷史文化名酒”等稱號。
此行我是隨團采風的作家,在座談會之前,酒廠在古色古香的門前廣場舉行了熱烈的歡迎儀式,眉縣關心古太酒發(fā)展的賢達人士及愛心志愿者團隊數(shù)十人參加,其時介紹我是未央作協(xié)監(jiān)事長。隨即我們參觀了酒廠生產(chǎn)線及產(chǎn)品展示區(qū)。
那日座談會的木桌鋪滿了古太酒的文史資料,間或精心準備的果盤香氣飄飄,讓初訪的我們驚奇又驚喜。掃視周圍,坐在同側相隔幾人的一位老先生注視我的眼神兒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相隔半年,那道無意中對視的目光,令我記憶猶新。
座談會伊始,在古太酒第六代傳承人鄧躍前生動講述古太酒的淵源和傳承現(xiàn)狀之后,大家輪流閱覽桌上的資料。我從右到左,一一翻閱,拍了《關西重鎮(zhèn)——眉縣齊鎮(zhèn)》一書中“商業(yè)重鎮(zhèn)-匯通關西-齊家寨的工業(yè)-酒廠”篇章的 4 頁圖片發(fā)到作協(xié)的群里,隨便在附近坐下。聽大家三五成群自由討論時,我下意識掃視周圍,目光對視的一刻,發(fā)現(xiàn)有位老先生一直盯著我;甚至在我愕然地對視過去的時候,他堅定的目光依然沒有回避,仍然直直地看過來。但見老先生頭發(fā)花白,身著棗紅色中式服裝,領口扣到脖子根的細節(jié),更顯他身上的沉穩(wěn)氣度與文化底蘊。那眼神里分明充盈著某種欲言又止的情愫。念及此番一別,日后未必再有交集,加之彼此本就生疏,那份陌生感像層薄紗橫在中間,我終究沒主動上前打招呼。
直至嘉賓講話環(huán)節(jié),他代表眉縣文化界致歡迎辭,我才知曉這位便是原眉縣政協(xié)主席盧文遠。老先生講話時站姿挺拔,思維敏捷,聲線洪亮,給人以學識淵博、閱歷深厚的印象,尤其能感受到他對古太酒文化的滿腔熱忱,舉手投足間盡顯長者風范與文化傳承者的氣質。
活動歸來,我負責撰寫通訊稿,網(wǎng)上搜索眉縣相關資料之后,更悉知盧文遠的社會身份,遠不止座談會上的行政老領導形象。他歷任眉縣中學語文教師,縣教研室教研員,眉縣教育局副局長,眉縣人民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主任,眉縣人民政府常務副縣長,眉縣張載文化研究會會長,原眉縣政協(xié)主席、黨組書記等,退休后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在張載關學思想研究及推廣方面卓有成效,主編或參與編撰了《關西重鎮(zhèn)-眉縣齊鎮(zhèn)》《陜西省志-太白山志》《太白山叢書》《新史漫憶》《眉縣歷史文化叢書》等地方文化重要典籍,現(xiàn)任眉縣老年大學校長、橫渠書院特邀研究員、陜西省關學文化促進會顧問等。
無疑這老先生絕非尋常長者,堪稱眉縣文化的當代寶藏,再憶起當面凝視,我卻因俗世顧慮終究未曾相識,竟從心中生出些許愧疚。
為摸清齊鎮(zhèn)與古太酒的淵源,我特意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尋到一本嶄新的《關西重鎮(zhèn)-眉縣齊鎮(zhèn)》,淺白色封皮上,“眉縣齊鎮(zhèn)”四字以正紅為底、黑字鐫刻,格外鮮明,右下角第一主編的位置赫然寫著“盧文遠”。讀他寫古鎮(zhèn)新暉——“勤勞勇敢的齊鎮(zhèn)人民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團結奮進,艱苦創(chuàng)業(yè),譜寫了一頁又一頁嶄新的發(fā)展篇章,使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鎮(zhèn)年年有變化,處處展新顏”,再觀照我自己對故鄉(xiāng)藍田文化的熱愛和所肩負的階段性文化使命,忽然就懂了老先生字里行間的癡——原來我們都在積極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守正創(chuàng)新,都在不遺余力地把散落民間的文化,往紙頁上攏,往域外散。 也忽然想起那日的眼神兒,許是那時,他就從我的眼神里,讀出了同一種執(zhí)拗,同一種不舍。
當時他只知我是未央作協(xié)的監(jiān)事長,不知我懷里揣著的還有古邑藍田后生對地域文化的熱衷、執(zhí)著和無怨無悔,有白鹿原上關中民俗的零碎筆記,還有在老一輩文化人護佑下逐漸成長的赤子丹心。那眼神兒沒有游移,不躲不閃,眼角的皺紋隨目光輕輕展著,像老梅枝上綻出的新蕊。
現(xiàn)在想來,那道視線里裹著的哪里是普通的注視?分明是張載關學里“為天地立心”的執(zhí)拗,是地方文化守護者“為往圣繼絕學”的溫軟,活脫脫就是當代關學的影子,在他眼里落了腳。那目光,是溪水流過卵石,慢,卻執(zhí)著,把我這個異鄉(xiāng)來的晚輩輕輕圈在一片專注里。
我的采風散文《古太酒的傳承密碼》完稿后發(fā)給鄧躍前先生審閱,他說字里有酒香,可我總想起那道沒躲閃的眼神兒,想起盧文遠老先生鬢邊的霜白,想起他講話時沉穩(wěn)的聲響。
這份感觸縈繞心懷,到中秋夜更濃成了錯失的遺憾。
中秋連陰無月,卻絲毫沒有阻隔我對中秋的臆想。想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愜意,想那些一年來在我心中駐留的人和故事,忽然心里就有了皓月當空,圓圓的月亮升騰在浩瀚夜空,萬家燈火在窗欞上拓出暖影。
我翻著半年前的采風筆記,一段段文字,一幅幅圖影,一一掠過,可老先生的眼神兒卻歷歷在目,深邃而悠遠,像在耳邊輕語,又像在心里提醒:該去眉縣走一趟了,去橫渠書院尋關學的根,去太白山下探文化的源,去見一見那個用目光傳遞傳承的老先生。
想到此,竟又生出歉意來:我那日該遞張名片的,該說藍田亦是關學傳承的興盛之地,該在來眉縣之前,就做做功課,帶一些藍田的文史資料,起碼帶幾本內(nèi)刊《滋水》來做文化交流,該主動上前支應老先生的注視,哪怕只是留下聯(lián)系方式也好,就能給后續(xù)交流搭一座便橋??晌移妥隽顺聊穆牨姡B句“想向您請教”都沒敢說出口。
這半年來,那道眼神兒總在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像陽光,又像燈花,忽明忽暗。我總捫心自問:當時的不言不語,是不是錯過了一場該有的相逢?是不是早該循著這眼神兒的指引,去眉縣赴一次關于關學和太白山文化的叩問?
翻開《陜西省志·太白山志》第四篇-文化文物,綜述中寫到:“太白山歷史悠久,張載關學、草藥醫(yī)學、民俗風情等特色地域文化內(nèi)涵豐富精彩,古跡文物眾多。本篇收存記載古詩詞、楹聯(lián)匾額188 首,民歌 135 首,小說、散文集、游記 129 部,影視劇、各類著作、畫冊、報刊 190 部,傳說故事 93 個;古棧道、古遺跡、古墓葬、古建筑 161 處,其中列為全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8 處,山野可移動文物 3527 件。”可以想象,這些內(nèi)容在太白山區(qū)域文化意義上無疑是熠熠生輝的一章。據(jù)《太白山志·后記》介紹,“文化文物”這一篇,正是盧文遠老先生負責編撰的內(nèi)容,我忽然萌生了一個大膽激進的想法——錯過一回不怕,總好過讓這份惦念在心里生了銹,讓那道“提醒”的眼神兒落了空。
于是翻出古太酒傳承人鄧躍前的微信,想索要盧老先生的聯(lián)系方式,又覺得還是突兀,便寫下了這段故事。只想著把這眼神兒,這半年的牽念,都揉進字里。

(盧文遠先生)
(作者注:半年前曾在古太酒廠與先生有一面之緣,后讀先生編撰的《太白山志》,更嘆服先生對地方文化的深耕之力,心中惦念日久,遂提筆記錄這段心緒與對文化傳承的思考。)
[作者簡介]:瞿文華,筆名藍煙,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西安市未央?yún)^(qū)作家協(xié)會監(jiān)事長,兼任西安白鹿原文化研究院秘書長,現(xiàn)任陜西藍田沐心閣文化社理事長,長期關注關中地域文化傳承與關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