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童時光，蔓延在上世紀(jì)40年代下半截50年代頭。聽父親說，古時叫三江越虎城的（遼東）海城一個小村莊。
三間東廂房，當(dāng)中是灶房，左右空一間、住一間。住的屋里靠窗鋪一條火炕，炕尾放一張柜子?？粚γ婵繅φ局恢槐任依牙褮q數(shù)還長、漆都皸裂了的黑色大柜。此外就是空蕩蕩的地了，同外面一樣的地。
火炕可是我冬天的摯愛。有時我在炕上蹦蹦跳跳，母親趕忙制止：把炕蹦塌了！冷得打哆嗦時，母親抱來一捆高梁秸稈塞進灶里，火呼啦啦鉆進煙道，炕就一陣熱似一陣。我在炕上貪婪地享受著這溫暖，晚間睡在上面被窩里熱乎乎的。與此同時，也溫暖了灶臺上大鐵鍋里盛著的水，它在熱烈的擁戴中沸騰起來了，喝呀，洗呀的都夠了。
火炕是前輩科學(xué)的發(fā)明。在電氣革命尚未在鄉(xiāng)間爆發(fā)的日子里，它的功績是可歌可頌的。
天上的月亮躲起來的晚間，夜猶如一塊偌大的幕布，惡狠狠地往村莊的頭上一扣，嚴(yán)嚴(yán)實實，不透一點亮。遠處時而傳來幾段狗吠聲，那是村莊的生機。
這時，母親把小洋油（煤油）燈放在炕沿上，擦了一根洋火把它點亮，渾黃的火苗立刻躥了起來，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著母親忙活手中的針線，我也不懼怕滿屋子的黑暗了。
墻是土坯砌的。那些活躍在墻縫里的小精靈，小名叫蛐蛐，大名蟋蟀。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聯(lián)想到紡織工業(yè)的特點，為它們起了一個很專業(yè)很文化的名字一一促織。它們興高采烈地把靜謐的黑夜浸染的墻縫當(dāng)作演出的舞臺，傾情歌唱，樂此不疲。這些來自異國鄰邦的歌唱家，這音樂如同生命的贊歌，此起彼伏，節(jié)奏洗練明快，像一股激流沖散了桎梏長夜的寂寥。聽它們的歌聲，亦是我的樂此不疲一一粉絲！
忽一日，眾幾閑坐無聊。有位駝背伯伯扯開嗓門問我：“小康子，樹上有10只家雀（麻雀），槍打掉1只，還剩幾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9只?！币魂嚬?。他接著又問：“一張桌子4個角，斧子砍掉1個（角），還剩幾個（角）？”我隨口甩出“3個”。又引得一陣大笑。后來我才知道，他不是考我算術(shù)，而是選拔傻子！
我的妹妹比我小兩歲，聽母親說她“起疳”（疳積），身上腫。母親抱著她，我跟在她們后面，走十來里地到區(qū)上請醫(yī)生看。途中，妹妹看見湛藍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雁在翱翔，她情不自禁地“呀呀”，母親緊縮的心似乎也放松了許多?？墒腔氐郊液鬀]幾天就死了。母親找來柴草把她卷起來，捧在手上，踩著小凳，顫抖著把裹在這捆草里的妹妹遞過土坯院墻，外面由一個人接著。妹妹就這樣永遠地到另外一個世界了。至于那人把妹妹扔到哪里，我就全然不知了。
我看見土墻上的狗尾草在風(fēng)中搖曳著，飄來擺去，好像欲說什么又說不出來。許多年后'，母親不止一次地喃喃自語：“看見大雁在天上飛，她“呀呀”……這是母親的傷口。
我也猛然記起，在妹妹死的前幾天，我同她在院子的地上玩泥巴時，我推了她一下。每每想到這，心中無限的愧疚！
又是許多年后，我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查找“疳積”這一詞條，
解釋是“小兒胃腸病”，我想，大概類似于感冒發(fā)燒吧。
1950年，南方捎來了溫暖的風(fēng)，北國之春已來臨，春光乍泄，暖意漸濃，柳枝綻出嫩芽。我穿上母親縫的長袍背起書包上學(xué)堂了。聽鄰人說，一里多遠的二道崗子有個裁縫用機器生產(chǎn)衣服，這可是一大新聞，我想什么時候也能穿上那位縫紉用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制造的服裝該有多好。
學(xué)堂是瓦房，磚墻，玻璃窗戶，屋舍儼然，乃昔日地主之庭院也。屋里滿亮堂，雖夠不上恢宏，卻也盡顯耀眼的風(fēng)光，何況看慣了我家的窗是木格子上糊高梁紙。這薄薄的高梁紙雖說是紙，但很結(jié)實，能抵抗風(fēng)霜雨雪的襲擊而巋然屹立。只是不透明，像一堵不透風(fēng)的墻，靠中間安的一小塊玻璃’窺視外面的動靜。
斑上有一位女同學(xué)個子很高，我注視她的時候須仰起45度，不'是長得過猛，而是二十好幾了。
今天風(fēng)挺大，一下課我就急忙跑到操場上朝我家房頂上望。我家是草房，茅屋，房頂上鋪的是蘆葦什么草，一遇春風(fēng)勁吹，常常把茅草掀掉一塊塊。碰上這種情況，母親就只好央人上去扯繩子用磚壓住。后來上初中時聽杜甫老先生說他家的茅屋也有這么一檔子秋天。
《國語》（《語文》）課本第一冊第一課：“人，一個人，兩隻手。”接著：“人有左手和右手。工人做工，農(nóng)民種地?！薄眰€、隻、農(nóng)、種……”筆劃多，一寫就寫錯了。到了夜晚，我時常借著洋油燈的光亮，在石板（稿紙大小可以寫字的板）上用石筆寫這些字。
學(xué)堂里最有意思的是做許多游戲。丟手絹、找朋友（找呀找，找到一個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呀……）、跳繩等等。課外就更熱鬧了。藏貓貓、老鷹捉小雞、打陀螺、滾鐵圈，下五道：在地上隨便用什么橫畫豎畫五條線就是一個棋盤，再撿個樹枝掰成一小撮一小撮或拾石子、土疙瘩各五個作棋子，就進行一場智慧的戰(zhàn)斗了。冬天，在木板下面釘兩根鐵絲，坐在上面拄兩個小棍，像搖槳似地在結(jié)了冰的水塘上滑。
這些活潑輕巧、趣味濃厚的玩法不是那個年代的廢棄物，而是那個年代生產(chǎn)的豐富生動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每一種游戲都噴發(fā)著心靈的純真，沐浴著友誼的陽光。
童年屬于快樂！
老師帶領(lǐng)我們“遠足”（游玩，都是走，不是很遠），大家高興得不得了，一學(xué)期一次吧。母親一早為我煮幾個雞蛋揣在懷里中午吃。有時碰上波浪鼓搖得“咣啷咣啷”響、賣火勺（烙餅）的小販，就買幾個火勺。一個五百元（東北幣，相當(dāng)于后來的人民幣5分）。
我們來到幾里地外的大自然中：
小河的水清悠悠，
輕輕地唱，
慢慢地走，
帶著遠方問候。
七九河開，
八九雁來，
轉(zhuǎn)眼耕牛遍地走。
從春忙到秋，
只盼谷豐收。高梁、玉米綠油油，
蓋滿大地的胸口。
粒粒辛苦，
筐筐簍簍，
鐮刀、鋤頭……
哎！好好念書，
明天也許少些憂愁。
最令我興奮的是，在鞍山鞍鋼工作的父親禮拜六晚披星戴月趕回家中。他是先乘火車到區(qū)（鎮(zhèn)）上，再走十幾里路到家的。只見他手中總少不了一樣?xùn)|西：電棒（手電筒），一來用它照亮，二來對付不時出沒的狼，當(dāng)然不是把它當(dāng)棒子打狼。狼怕火光。他說有好幾次狼的綠眼睛直閃直閃的，手電筒對著它一照，它就蔫了下來。父親肩上挎著一個包袱（用一大塊布把東西包起來，系起兩個對角，挎在肩膀上出行），我這不急待地打開它，！因為里面有我想看到的世界。果真搜出好幾本“小人書”和小冊子，便在洋油燈微弱的亮光中如饑似渴地咀嚼起來：《百家姓》、《司馬光》、《年羹堯》、《一車高梁米換一車美國兵》……鴨綠一江之隔，彼岸戰(zhàn)火紛飛，百萬戰(zhàn)士浴血奮戰(zhàn)，我遼東邊陲防空警報接二連三拉響。我的眼睛站在這些文字和圖畫的脊背上，眺望古老王朝遠行的背影和江南優(yōu)美的故事傳說；抵達風(fēng)煙滾滾的三千里江山，追尋最可愛的人——志愿軍戰(zhàn)士跳出戰(zhàn)壕……在我母親的親屬中至少有3個穿上軍裝扛起槍跨過這條唇齒相依的大江。他們還好，后來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前后都陸續(xù)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撫慰了每每望著天邊盼兒子歸來的母親。用英勇頑強、用淚水、用鮮血、用生命換來的和平的陽光又溫暖村莊了?。?/p>
1952年馬蘭花開時節(jié)，一天黃昏時分，一匹棗紅馬拉的膠皮轱轆大車泊在我家門口一一我們即將離開這片故土了，到鞍山去。草房、學(xué)堂、村莊、鄉(xiāng)鄰以及昨天和今天都將折疊成一縷縷記憶，貯存在我腦海中。
一口柜子就是全部的家當(dāng)。除趕車的伯伯，我和姥姥、父親、母親、弟弟和妹妹一共7人蜷縮在露天的約4平方米的車面上。這匹馬十分敬業(yè)，非常忠厚，在稀疏的星光下，一刻不停地跑個通宵。寂靜中，馬蹄聲聲響亮在這條東北的大動脈一一沈（陽）大（連）公路上。）
當(dāng)它率領(lǐng)我們沖入鋼都鞍山時，恰7時氣笛鳴響（每天早晨7時鳴氣笛，是鞍山延續(xù)許久的習(xí)慣）。只見鐵西北面半邊天都被鞍鋼的滾滾濃煙籠罩著。我看見電線桿子上掛著的大喇叭，我聽見電線桿子上掛著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響應(yīng)高崗主席的號召，為節(jié)約八百萬噸糧食而奮斗！
之后我每天都聽見街上的大喇叭一次又一次地這樣播放。可見前方的供給多么迫切、緊張！
入夜，父親輕輕地擰了一下燈頭上的旋鈕，燈泡立刻亮起來，愛迪生的發(fā)明太神奇了，整個屋子從黑夜立刻就變成白晝了。父親說燈絲是鎢。盡管以后遇見許多城市，邂逅許多輝煌壯麗的燈光，贊嘆之余且都淡然了。唯有那小洋油燈轉(zhuǎn)身變成這明亮燈光的瞬間始終銘刻于心。父親還說，電壓110伏（以后改為220伏），如果一不小心碰到了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險，但你決不能不注意。）
越過奔騰的年代，無邊風(fēng)月已悄然逝去?？v使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然而，忘不了的還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那盞小小的洋油燈光和它燃亮的往事舊影依然在我心中徘徊，它那渾黃的光亮里有我最初的生命，有我前輩的汗水和血淚。那不是一盞燈啊，而是一個民族昨天艱難跋涉的足跡，從貧窮落后掙扎著奮勇直前走向繁榮富強的里程碑呀！
徐寶康，男，1943年5月生，漢族，遼寧海城人，現(xiàn)居武漢市長江新區(qū)。1961年畢業(yè)于鞍山冶金?？茖W(xué)校，分配到武漢鋼鐵公司工作，1997年提前退休。無黨派人士。2009年開始在湖北省博物館做志愿者（其間，由于疫情和遷居縣城中斷4年）。今年1月開始繼續(xù)在展廳為觀眾義務(wù)講解。喜歡閱讀，愛好詩歌，熱愛美好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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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 ｜黃現(xiàn)
編輯 ｜長久
出品 ｜海內(nèi)外文學(xué)藝術(shù)聯(lián)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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