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后的秋海棠》
文/田淵
早晨推開門時,暮秋的東山頂上正灑下亮麗的陽光,整個小院頓時讓人有了溫暖而又神清氣爽的感覺。地上的薄霜正簌簌地承著陽光,一片冷而脆的琉璃世界。石桌上的那叢秋海棠,昨夜該是浸了一整宿的寒氣的,此刻卻悄然醒了。葉片的邊緣微微卷著,像是怕冷的孩子蜷了的身子,正慢慢伸展開來;而那霜,便成了它夢醒時眼角未拭去的、亮晶晶的淚痕。
愛花懂花的人們總愛說海棠。那庭院里高擎著、春日里云蒸霞蔚的西府海棠,是熱鬧的、貴氣的,帶著些“海棠春睡”的旖旎舊夢;那垂絲海棠,花梗纖纖,一簇簇嬌紅垂下來,是未出閣女兒家低頭的溫柔。它們都屬于那喧騰的、萬物競發(fā)的季節(jié),是錦繡文章里濃墨重彩的句子。而眼前的秋海棠,卻像是被那熱鬧遺忘的、書頁間一枚沉默的書簽。它專揀這萬物開始收梢的時辰,才將自己的心事,一點一點,怯怯地吐露出來。
它的葉子是肥厚的,油油的綠,不是春日的嫩綠,也非夏日的蒼綠,而是一種沉靜的、吸飽了時光的墨綠。這綠是底色,是沉默的宣紙。在這紙上,才用極淡的筆觸,洇出那紅黃暈染的花朵來。那花瓣的淡紅,不是什么“姹紫嫣紅”的紅,倒像是將夕照最邊緣那一縷快要消散的霞光,輕輕采擷了來,又兌了好些清寒的露水,方才染就的。淺淺的,粉粉的,薄得幾乎透明,讓人疑心呵一口氣便會化了?;ò甑闹醒耄刂⌒〉?、粉黃的蕊,茸茸的,像雛鳥最細軟的絨毛,又像廊架漏下的月光,帶著一絲怯生生的柔意。
若單是這樣靜看著,倒也罷了。偏是那夕陽要湊上來。當(dāng)日頭西沉,光線變得醇厚而溫柔,像融了的蜜,緩緩地流過來,流過那油綠的葉,再輕輕敷在那淡紅的花瓣上。奇妙的事便發(fā)生了——那原本羞澀的淡紅,仿佛被這目光看得羞了,從里透出更深的、珊瑚似的緋暈來;而那粉黃的蕊心,則一亮,成了小小的一盞金,暖暖地燃著。這時節(jié),一陣微風(fēng),是秋日特有的、帶著清冽氣息的微風(fēng),悄沒聲地拂過?;üO細,便承不住似的,連帶著那薄薄的花瓣,微微地、顫顫地搖動起來。不是狂舞,也不是僵立,就是那樣一下,又一下,極輕的、有節(jié)律的顫動。那花瓣上的光與色,便也跟著活了,流淌著,閃爍著,明明滅滅,像一曲無聲的、光與影的細語。你看著它,心便也跟著那顫動,一悠一悠的,世間旁的紛擾,剎那間都遠了,淡了,只剩眼前這一顫一顫的、令人心尖發(fā)軟的美麗。輕輕呷一口暖茶,將這沁人心脾的美融透全身。
世人多愛那大雪中紅梅的孤峭,凜冽里有錚錚的鐵骨;也愛那霜凝里金菊的傲然,肅殺中捧出燦爛的杯盞。至于那春日牡丹,更是擔(dān)著“國色天香”的盛名,將雍容華貴寫到了極致。它們的美,是堂堂正正的,是入了詩、入了畫的,被無數(shù)歌詠賦予了厚重的意義。這秋海棠有什么呢?它沒有如迎春花般搶占最好的春光,也不去如紅梅那樣苦守最嚴的冬寒,更沒有如炮仗花似的燦爛喧嘩。它只是在這熱鬧散場、繁華將息的秋日角落里,靜靜地開了。開得不聲張,不炫耀,甚至帶著點自知“不合時宜”的歉意??晌移珢蹣O了它這無言的低調(diào)。這低調(diào)不是卑微,是一種通透的安靜。它曉得自己的美,是小的,是淡的,是屬于這特定的一縷風(fēng)、一片光的,于是便不奢求更廣大的天地,只將這點小小的美,在這一刻,為你(或許也并不是為你,只是恰好你在)完完全全地、顫巍巍地展開。
我也愛它這嬌艷。它的嬌艷,不是溫室里煨出來的豐腴,是經(jīng)了風(fēng)、沾了霜之后,從骨子里透出的那種清艷。那顏色是清冷的,姿態(tài)卻是鮮活的;生命已走到了繁華的背面,它卻偏要在這背面上,繡出最細膩溫柔的花紋。尤其是當(dāng)它在秋風(fēng)里搖曳的時候,那倩影便有了萬千的姿態(tài)。時而低回,像在沉思一個夏天的舊夢;時而輕揚,像要夠著那一片路過的云影。風(fēng)稍大些,整叢的花葉便簌簌地響,那聲音也是干的、脆的,不似春夏葉片的潤澤,卻另有一種颯爽的韻律,仿佛在吟誦著一闋自己的、旁人也許聽不懂的秋詞。
看著,想著,不覺間暮色便四合了。庭中的霜氣重新漫上來,讓人感覺了些許寒意。那花瓣上的最后一縷光,終于戀戀不舍地滑落了。秋海棠的輪廓在青灰的天光里漸漸模糊,成了一團幽幽的、安靜的影。白日里那令人心顫的顫動,也歇了。它似乎又縮回了自己的世界,準備去迎接一個更寒的、有霜或有雪的夜。
我輕輕退出庭子,將那一角靜默的秋色關(guān)在身后,透過窗玻璃久久的看著秋海棠,心里卻并無多少蕭索,反被這“霜后”的秋海棠填得滿滿的。它讓我覺得,美,原來不一定需要萬眾矚目的舞臺,也不一定需要對抗嚴寒的悲壯。它可以在繁華落盡時,從容地登場;在無人注目的角落,認真地美麗;在清寒的包裹里,兀自地顫動。那是一種卸下了所有負重、歸于本真的生命姿態(tài)。這姿態(tài),比許多轟轟烈烈的盛開,更近于生命的本來面目,也更讓我這閑適的看客,感到一種無言的、深長的慰藉。
乙巳冬至前夕,改畢于春城西山麓盧瓦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