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軼事(31)
▓ 陸幸生

《梅影庵憶語》之六
夢圓今宵不知秋
在初次相遇及以后的三年期間,冒辟疆對于董小宛縈縈掛懷,可以說對她的倩影是揮之不去了。先后兩次去蘇州半塘街尋訪她的蹤影,希望再次謀面,卻始終不得,卻遇上了另一位絕世美女才女陳圓圓,這也是一位注定要改寫歷史的青樓明星,當然大詩人吳偉業(yè)在《圓圓曲》所述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導致吳三桂叛明而去,引狼入室,是導致大明解體的導火索,只是歷代江山興亡歸咎于女性“紅顏禍水”的翻版,至少劉宗敏對于陳圓圓的霸占,也是激怒吳三桂叛明降清的因素之一。
崇禎庚辰年(1640年)夏天,冒辟疆逗留在揚州鄭元勛的私家園林影園,這是當年明末著名的園林設計師計成先生設計的著名園林。然而,在游蕩山水園林之際,滿園繁華綺麗的景色,再次觸動他的情思,他想去蘇州再次訪問董小宛。而這時有客人從吳門過來,說這小女子已經(jīng)隨虞山名士錢謙益前往杭州西湖去游玩了,還要去游覽黃山和齊云山,說不準什么時候才返回蘇州。他沒有去成,這使他感到萬分的沮喪和失落。
辛巳(1641年)早春,他探望父母去了湖南衡山,那時父親冒起宗在湖南衡永兵備道任上,此番去湘是途經(jīng)浙江路過蘇州,過半塘時,他再次打聽董小宛的消息。她則還在黃山和錢老先生周游未歸,這又使他有些感傷和失落。
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記載到這里顯示了冒董之緣的一波三折,很是引人入勝,使人發(fā)生聯(lián)想。下面的情節(jié)展開可以感受明末世家子弟生活多姿多彩的一面,他們?nèi)缤嗲榈姆N子那般,家中守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迎娶的大老婆,家外追逐著世上青樓明星一般的時尚女性,可謂占盡艷福。情欲的楊柳水對于漂亮女子是普惠的,因為他們不僅有錢,而且還有才有貌,他們對于朝政的“清議”,還代表著時代的道德制高點,也使那些有著理想追求的青樓才女們向往,這就很可能發(fā)生一些被當代女人所看好的所謂心靈契合的愛情火花。
盡管女性在專制體制下,依然是被看成玩物或者商品,是可以送來送去的,比如陳圓圓,先是青樓名妓,后入田皇親家,又至周國丈家,再被獻到崇禎皇帝處,只是國家元首崇禎有更多焦頭爛額的國家大事要操心,沒有更多精力去對漂亮女性發(fā)生興趣時,才又回到田皇親處,在田貴妃死后,失勢皇親為了結(jié)交外廷新崛起的軍界梟雄才又被收入青年將領吳三桂的囊中。等到甲申之變,江山易鼎,美人又歸大順軍劉宗敏所有。大順落敗,陳圓圓再歸吳三桂,最終在吳三桂被封平西親王后,遁入道院,“三藩之亂”平后,吳三桂被滿門超斬,陳圓圓不知所終。
亂世中的美女明星們大體沉浮在權勢和戰(zhàn)亂的夾縫中,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恍如隨風漂蕩的浮萍那般出入風波里,命運無所寄托,難脫悲劇性命運。所謂“紅顏薄命”不過如此。賢惠多才的董小宛也很難擺脫這樣的歸宿。
據(jù)冒襄《憶語》記載,那年一位姓許的知縣要到廣東赴任,他們一路同舟共行。有一天,老許喝花酒,醉醺醺地歸船,興致勃勃地對他說:“酒宴中一位美麗的陳姑娘(陳圓圓),擅長戲曲歌舞,你老弟不可不見?!睘榱税菰L陳圓圓,小冒和老許數(shù)次隨著舟船往返數(shù)次,終于在裝點豪華的樓船畫舫的堂會上見到了美貌絕倫陳圓圓。由此可見,此美女的矜持孤傲,作為青樓明星,自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想見就能夠輕易見到的,這就是名妓的身價,她們也是待價而沽的。
小冒初見小陳的感覺就非同一般,可以說一見難忘,自把日日思念的董小宛忘到了九霄云外。男人一般如此,感情上喜新厭舊,女人就像是穿衣服,名牌服裝是需要常換常新的。陳圓圓進入他的眼簾,此小女子淡雅而極有韻致,婷婷娉娉,華美秀婉,一襲絲質(zhì)長裙曳地,宛如一只鸞鳥在煙霞中舒展羽翅蘇世獨立。那天她以戈陽腔唱京劇《紅梅》,跌宕起伏的曲調(diào)隨她的珠喉婉轉(zhuǎn)而出,那委婉的唱腔,靈動的身段,皆出自陳姑娘的表演,就仿佛彩云蕩出山岫那般飄然,如同玲瓏剔透的珍珠滾動在玉盤那般發(fā)出誘人的脆響,簡直他娘的令人欲仙欲死。
四更時分,忽然風雨大作,他們必須駕小舟返回,冒襄戀戀不舍地牽動她的衣袂和她相約再見面的時間。她說:“光輻鎮(zhèn)上的梅花如冷云萬頃,相公過些時候帶我一游,可以嗎?”小冒因為要去湖南探望雙親,在蘇州只能逗留半個月左右。無奈地對她說:“等我從南岳歸來,最遲也應當是八月返回,我與你一起去滸墅關賞桂花。”
冒襄和陳圓圓分別后,恰于秋天觀濤的日子奉母親之命返回家鄉(xiāng),行船到西湖,聽說父親冒起宗已經(jīng)奉調(diào)去襄陽左良玉部充任監(jiān)軍,而襄陽已經(jīng)被農(nóng)民軍占領,父親生死未卜,小冒也心緒如焚。但他心里依然牽掛著青樓中漂亮的女人,他打聽起陳圓圓的消息,聽說她已被竇霍豪家掠去,聽后內(nèi)心慘然,郁郁寡歡。船到達蘇州閶門,去滸墅關還有十五里,小船擱淺在灘涂而不得前行。偶爾遇見一朋友,他凄然一嘆:“哎,像陳圓圓這樣的佳人怕是再也見不到了!”朋友卻說:“老弟錯了!當時陳圓圓已經(jīng)被人救下,她的藏身之處,離此地比較近,我陪你同去?!?/span>
到了那地方,果然見到了陳圓圓。陳畹芬仿佛芬芳的蘭花在深山幽谷開放,令人怦然心動。兩人見面相視一笑,她說:“你來了!你不是在雨夜的船上與我盟定芳約的人么?過去我深深感動你的殷勤,就擔心不得與你再見。我?guī)缀踉庥龌⒖?,此番能夠死里逃生,與你重逢,真是萬幸。我選擇偏僻的地方居住,恢復吃素齋喝香茶的習慣,焚一爐沉香,祈禱著與相公傾倒在明月桂影之下,與君情定終生。”
聽了陳圓圓此番袒露衷腸的表白,當時冒辟疆不知是害怕這段姻緣弄假成真,還是確實因為老母親在船上,護兵和太監(jiān)爭搶水道,放心不下,面對陳圓圓的真情告白,他沒有表態(tài),匆匆告別而去。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這位陳姑娘竟然素掃峨眉淡妝而至,竟然要求登船求見老夫人,明確要求嫁到冒家充當妾婦。
當晚,冒家乘坐的官船依然阻泊在灘涂,小冒乘著月色又去拜訪陳圓圓。陳姑娘再次坦露心跡:“我此身必須脫離這個樊籠,欲選擇好人家從良。而可以托付終身的人,除你之外絕無他人!剛才見了老夫人,她慈眉善目如同春云拂面,談吐溫和使人如飲甘露,正是拜上天所賜我的命運有了好的歸宿,你就不要再推辭了!”此話說得懇切。
小冒再次搪塞著說:“天下沒有這么容易的事情,況且父親正在戰(zhàn)亂一線,我回家中當再次離開妻子,與父親共赴國難。兩次路過這里,遇見你,都是因為行程阻隔,在閑極無聊中與你散步聊天。你突然說這些話,使人感到驚訝。如果你真要這樣,我也當沒聽見,堅決不能同意,不要因此耽誤了你的終生?!?/span>
但是她堅定地說:“相公如果不嫌棄于我,我將發(fā)誓在這里等你高中舉人而返?!毙∶按饝f:“如果真的是這樣,我與你約定,等我秋試后來接你?!庇谑莾扇税l(fā)誓約定,小冒還作了八首名為《贈畹芬八絕》以表明心志,今錄存世的四首如下:
瀟湘一幅小庭收,菡萏香余暮色幽。
細細白云生枕簟,夢圓今夜不知秋。
秋水波回春月姿,淡然遠岫學雙眉。
清微妙氣輕噓吸,谷里幽蘭許獨知。
纖纖弱質(zhì)病愈嬌,嗔喜情生暗自挑。
漫著青衫倦梳洗,淡煙疏雨或堪描。
本是蓮花國里人,為憐并蒂謫風塵。
長齋繡佛心如水,真色難空明鏡身。
又經(jīng)歷了一個秋冬,可以說歷經(jīng)劫難,冒辟疆多方奔走,到了壬午年(1642年)的仲春季節(jié),終于聽到父親調(diào)離前線的消息,當時他正在常州。冒襄的父親冒起宗當時在左良玉營中做監(jiān)軍,左總兵驕橫跋扈,對監(jiān)軍常懷戒備之心,前線又吃緊,老父有性命之虞。不是被老左殺害,就可能死于農(nóng)民軍張獻忠之手。
當時的小冒南北兩京四處奔走,以獨生子的名義給皇帝上萬言書等等,一心想把老父親調(diào)離前線。當然,對于老爹而言,屬于臨陣逃脫,影響不好,在他內(nèi)心也時時感到痛苦,國難當頭他卻奔走京城上書要將父親回調(diào),畢竟有貪生怕死之嫌。但是對于他而言,又是恪盡孝道之舉,因為他是獨子,算是忠孝不能兩全吧。接父親返家時,小冒再次路過蘇州,想向陳圓圓表示歉意。但是在此前十日,陳圓圓已經(jīng)被竇霍豪富門下客搶掠而去。 這些被冒辟疆稱為“竇霍豪家”究竟是什么背景,小冒欲言又止,一定有難言之隱,只能使用“為尊者忌諱”的隱語加以說明。這里小冒在文章中煞費苦心地使用了漢代兩大外戚的姓氏來隱射明末兩大外戚的為非作歹。一是橫跨漢文帝母族到漢景帝妻族的竇氏家族;二是漢宣帝妻族的霍氏家族。兩大豪強合并成了《憶語》中不便明說“竇霍豪家”這些隱語對照明史是不難破解的。尊者也就是九五之尊皇帝的親戚,不是田弘遇就是周奎。田弘遇當年也是奉了周奎的命令為皇帝選美的,而周奎家就在蘇州。這樣的皇親國戚是不可能與之抗衡的,因此小冒只能在《憶語》中說:“豪勢家族先是大言要挾恐嚇,后是不惜以數(shù)千金賄賂地方官員。地方官員當然害怕耽誤外戚家選美的大事,前時陳圓圓曾經(jīng)被她的千余粉絲搶救而出后,又被重新?lián)屃巳??!被视H國戚們權勢熏天如此,作為一介臣民的書生又夫復何言?冒辟疆只能將漢代的竇嬰、霍光之流,來隱喻明末崇禎帝的兩位皇親周奎和田弘遇。
這一年是崇禎十五(1642年)年,帝國江山正在危亡之際。清兵攻克松山,薊遼總督洪承疇投降,祖大壽獻錦州城降清,清兵入薊州,連下畿南、山東八十余州縣。李自成三打開封,克襄陽。帝國的皇親國戚不為國事綢繆,卻依然在鄉(xiāng)里橫行霸道,欺男霸女,胡作非為;而自詡為帝國棟梁的儒家知識分子在逃避戰(zhàn)亂的同時,依然流連于花街柳巷,和青樓女子們打得火熱,在脂香粉膩中陶醉著麻木著。在紙醉金迷人欲流觴中,帝國的大廈根基已經(jīng)動搖,訇然倒塌只是時間問題。這難道不是帝國合該壽終正寢的前兆?在這篇《影梅庵憶語》中我們很可以透視出在國難當頭時那些帝國的高層權貴和中層官員、知識分子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帝國覆滅的災難是如何釀造的。
雖然陳圓圓被掠奪而去。他知道這情況后,感到十分悵惘,但是想到因為急于解救父親的患難,而辜負了一位女子的美好情感也就沒有什么可以悔恨的事了,這些表白,也只是他對于江南名妓陳圓圓用心不專的自我解嘲、自我開脫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