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心愿
文/吳德忠
父親生在20世紀30年代。那是個積貧積弱、民不聊生的時代。他老人家一輩子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有天災、有人禍、有戰(zhàn)亂、有饑荒，按我們當?shù)厝说脑拑?，就是“走過南，闖過北，扒過火車挨過摔”。按他老人家的話兒，就是“走過的橋比旁人吃過的鹽還多”。好在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上完了高小，自己也沒少下功夫，算得上十里八鄉(xiāng)難得的文化人兒吧。那些個年月，在左鄰右舍的眼里，上過學、讀過書、會寫字，一定就是個有學問的的，嘴上不說，心里面都羨慕得很，年輕的稱為“秀才”，年長的就尊稱為“先生”了。父親也免不了有點兒沾沾自喜，走路都是挺胸抬頭、昂首闊步地，眼皮子朝上，瞧不上一幫子不認字的土老帽唄。
在我們老家，有沒有學問的標志，除了認字，最重要的標志是：抱得動“大筆”，也就是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里有個紅白喜事、婚喪嫁娶啥的，必然得請兩個抱“大筆”的，寫寫字、記記賬，大筆一揮，毛筆字俊朗大氣，賬目一清二楚，讓來來往往的親戚朋友們?nèi)滩蛔〉乜滟潱骸皩懙谜婧谩保沧屴k事兒的主家臉上倍有面。更何況自古以來老祖宗留下的傳統(tǒng)，婚喪嫁娶都要寫許多的文書。如婚禮用到的定親帖、過禮帖、娶嫁帖，請長輩帖，請同輩帖，請親戚帖等，格式、內(nèi)容等等不一。白事上要先給不同的親朋好友寫帖去送信，那不同的輩分、不同的關系稱呼都不一樣。里邊的學問大得很。別說一般老百姓，就是學問淺點的都把握不準。所以一旦有事，必得請同族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出馬，定好日子，敲定人選，緊趕慢趕地親自去家里請“大筆”。村子大點的，三天兩頭的不斷有事。碰上兩三家的事兒碰一塊了，父親就得在心里掂量掂量，答應誰家最好。當然，不論去哪家，都得前前后后忙活個幾天，好吃好喝外，還能喝個小酒、吸個好煙，小日子過得滋潤著呢。
每年剛交臘月，父親一年中最忙活的階段也就來到了。
因為各家各戶不論年成怎么樣，寫對子（春聯(lián)）、貼福字是萬萬不能省卻的。80年代以前的對子，都是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村里本來就沒幾個抱得動大筆的，所以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家需要寫對子的，會提前個把月給父親打招呼：“今年的對子還得累累你”。這不，剛過了臘月初二，父親就早早地趕集買好大桶的墨汁、厚厚的紅紙，再換上幾支新毛筆，拉開膀子要大干一場了。
老家貼對子，講究不少。門有大小、內(nèi)外、高低不同，還要看是單扇雙扇，寫對子都得考慮全。東屋住著老人的，得特別寫成“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等類似的。除了上下聯(lián)、橫批，還要寫門心部分，最起碼要寫上個福字。院子里要貼“滿院春光”，出門對過要貼“出門見喜”，迎門墻上要貼大“?！弊?，存糧食的大缸上要貼“滿”字。祭神、祭老人的還要單獨寫好牌位等。內(nèi)容上要合轍押韻，如“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等。反正是對來年的一切美好愿望、對老人、孩子的一切祝福，統(tǒng)統(tǒng)要寫進這些紅紅火火的對子里。
父親得根據(jù)每家對子的多少、大小、長短，把一張大紅紙折來疊去，先小心翼翼地裁剪好，不能出現(xiàn)毛刺或破損；再把毛筆蘸滿了墨，心里默念一遍要寫的內(nèi)容，才工整地寫下第一筆。這時候，家里人都要保持安靜，免得讓父親分心寫錯，惹他生氣。寫好的對子要及時、平整地鋪在地上，不能讓墨汁流淌下來，慢慢地晾干。晾好的對子，再按照一家一戶的收起來，分門別類地查查數(shù)，卷成筒，用細繩一扎，背面寫個主人家的名字。這樣，一家的對子才算寫好了。
在我們小孩子的眼里，那時的父親是很高大的，因為他有學問、會寫字、能抱得動大筆，幫人家完成了自家做不成的事，讓每家每戶都能“新桃換舊符”，紅紅火火地聚在一起過年，并為來年許下了更好的光景。來取對子的主人一般都要順手帶點花生、糖塊，有的還要帶點剛炸出來的酥肉、丸子等，成了我們吃不完的零食。所以，即使父親常常要冒著冬天的嚴寒寫到后半夜，我們還是每年會盼著這樣的好日子能早些到來。
像那時的許多家庭一樣，父母辛苦一生，養(yǎng)育了好幾個孩子。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免不了會磕磕碰碰。后來，幾個哥哥陸續(xù)結婚、生孩子，分出去單過了。一家人聚少離多，走動也越來越少了。一家之主的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著自己該做些什么了。
記得有一年，家里又蓋成了四間瓦屋。父親幫著別人家寫完對子，自己家的新屋更要精心寫對子了。大年三十，兄弟幾個拖家?guī)Э诙紒淼叫挛堇?，做菜的做菜，包包子的包包子，年紀最小的我和幾個孩子就只管看電視、吃瓜子。熱乎乎的年夜飯一上桌，二兩半的小酒下了肚，父親慢慢悠悠地說出了他的心里話：“你們兄弟幾個都大了，有自己的家了。但是，你們要記住，我們是一家人，你們兄弟幾個最親，一輩子都要相互照應。老祖宗傳下來的話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今年我特意在堂屋門的門心上，貼了六個字：‘一條心，土變金’。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這是父親的心愿！這是父親對自己孩子的殷殷囑托！
父親一生寫過了多少對子，大概他也沒數(shù)過。我陪著父親寫對子，大概的次數(shù)也記不清。唯有父親的這段話、這六個字的對子，讓我終生難忘，也讓我們一家人受益無窮。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一個家庭是這樣，一個民族是這樣，一個國家又何嘗不是這樣??！“一條心，土變金”，讓我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團結在一起，凝心聚力，同仇敵愾，共建我們美好的家園！
作者簡介：
吳德忠，男，1970年4月，文學愛好者，文章散見于《山東青年報》等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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