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烽火路
文/王孝偉（山東）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政治部主任蔣玉山傳達陜西省軍區(qū)決定：“把咸陽軍分區(qū)獨立連當成先行連隊抓?！倍?，獨立連分別向司令部、政治部呈送《咸陽軍分區(qū)獨立連野營拉練的請示報告》。核心是：落實毛主席三項指示（階級斗爭是綱，其他都是目；安定團結；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和兩會精神（農業(yè)學大寨會議、軍委擴大會議相關部署）；整軍備戰(zhàn)，準備打仗；旗幟鮮明，立場堅定，滿腔熱情地歌頌和支持教育革命、知青上山下鄉(xiāng)、赤腳醫(yī)生合作醫(yī)療等社會主義新生事物。
二十四日深夜，一輛軍用吉普經營區(qū)西門崗亭徑直駛到連部。幾分鐘后，熟睡的官兵被急促的哨聲驚醒。于是：穿衣、提褲、蹬鞋、戴帽、疊被，疊成“三橫兩豎”的標準方塊；左肩右斜挎包、右肩左斜水壺、扣武裝帶、體后背包、胸前掛彈藥，再從槍柜取出鋼槍，奔向集合地。
從哨響到全連集結，用時三分二十秒。
“成連橫隊集合，整理裝備，報數……稍息，立正！參謀同志，我連編制為118人，除28人在農場執(zhí)行生產任務、9人在分區(qū)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實到81人，報告完畢，請指示。”連長杜進榮高聲報告。
參謀宣布司令部命令：“經陜西省軍區(qū)批準，咸陽軍分區(qū)獨立連實施野營拉練。時間為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期間，獨立連必須嚴格按照所呈報告內容執(zhí)行，司令部作訓參謀徐立進全程參與。此令?！?/p>
四時整，全副武裝的獨立連官兵，披星戴月走出吳家堡軍營，頂著寒風，向著北斗，踏上了烽火行的路程。這條路，一頭連著軍營的燈火，一頭通向烽火村的晨曦，更載著軍人保家衛(wèi)國的赤誠初心。我時任連隊文書，挎著裝有絕密口令與拉練方案的公文包，緊隨連隊首長。
夜深沉，萬籟俱寂。黃家窯村南伸手不見五指，寒風吹過麥田發(fā)出沙沙聲，唯有白毛巾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尖刀組首先進行了摸哨行動。近百人的隊伍僅憑前面戰(zhàn)友左臂的白毛巾為導向，幾番周旋，如螞蟻銜尾般穿越封鎖線。
東方白，陽光初照。七時，連隊到達西石村。村支書向指戰(zhàn)員講述了該村的建校史：解放時僅有一間破廟當教室、一名老師和九名學生，到1975年已建成六座教室、兩處教研室、兩套宿舍，擁有近二百名學生。他還重點介紹了學校落實“五七”指示，培養(yǎng)學生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成果。
八時，隊伍由西石村出發(fā)。途中，在無飛機、無人均一套防化服的條件下，連隊按訓練大綱要求進行了防空防化演習。
十時，隊伍準時抵達馬莊第十八中學。炊事班的戰(zhàn)友從馬車上搬下大米、豬肉、蔬菜，在學校東側的曠野上砌灶、支鍋、做飯。連隊的理論骨干與學校師生座談，共同分享教育革命的成果。午餐后，連隊的“十八棵青松”（分區(qū)球隊）與?；@球隊展開友誼賽。球場上，比賽的節(jié)奏和賽點全憑分區(qū)球員掌控。爭球、運球、攔截、投籃、命中，他們既讓校球隊發(fā)揮到了極致，又讓孩子們察覺不到長輩的良苦用心。畢竟是叔叔輩，盡顯對小輩的體恤。比賽結果：兩局打平，后一局，分區(qū)球隊以精準的一分優(yōu)勢獲勝?？陀^地講，在咸陽，只有火車頭隊可以與分區(qū)球隊平分秋色。
球賽進行的同時，連長帶著幾名官兵去村衛(wèi)生室調查了解合作醫(yī)療情況。
“你，張銀珠！”連隊衛(wèi)生員李寶清眼前一亮。
“是你，李寶清！”對方驚喜回應。
“你倆認識？”連長問道。
“是?！薄笆堑?。”兩人齊聲回答。
“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
“去年七月，我被分區(qū)衛(wèi)生科借調，在分區(qū)藥廠認識了張師傅。”李寶清答道。
“當時，我在咸陽中藥加工部，應邀去你們分區(qū)指導化瘀片的研制。”張銀珠補充道。
“哦。”連長釋然，“赤腳醫(yī)生是農村建設的重要力量，部隊支持地方的合作醫(yī)療工作，希望你們以后常聯(lián)系、多交流，共同做好防病治病工作?！?/p>
二十五年后，當李寶清與張銀珠在陜中附院再度偶遇時，張銀珠問他：“我多次給你寫信，你為什么不回呀？”
李寶清一頭霧水：“你什么時候給我寫信啦？”
漂亮的張銀珠神情急切，目光堅定地說：“在馬莊分手的當晚就寫了?！?/p>
李寶清無語，陷入沉思。
后來，李寶清去問老連長杜進榮，連長坦然承認，是他當時讓通信員扣壓了張銀珠的信。
李寶清有些生氣：“扣壓私人信件是違法的?！?/p>
連長沉聲道：“你能保證那張銀珠她只談工作，沒談點別的？戰(zhàn)士服役期間在駐地附近談情說愛是違紀的。李寶清，這一點，你應該懂！”
午后的日頭漸烈，隊伍休整完畢，繼續(xù)向著阡東鎮(zhèn)方向進發(fā)。腳下的路越走越寬，沿途的故事越積越多，官兵們的腳步也愈發(fā)堅定有力。下午兩時三十分，連隊到達禮泉縣阡東鎮(zhèn)，在此休息一小時三十分鐘。部分指戰(zhàn)員到阡東大隊知青點，看望慰問來自咸陽的知識青年（含分區(qū)干部子女）。戰(zhàn)友們贊賞她們上山下鄉(xiāng)的豪情，鼓勵她們扎根農村，接受貧農下中農的再教育。知青們羨慕官兵的理想職業(yè)，祝兵叔叔們在部隊大熔爐里百煉成鋼。
臨別時，一名知青輕聲說：“想家了……”眼眶泛紅卻強忍著淚水。
指導員安慰道：“好兒女四海為家，心安就是家。希望你們安心扎根，接受現實。聽毛主席的話，這是一片廣闊的天地，是可以大有作為的?！?/p>
“別了，叔叔，青春萬歲！”知青們揮手喊道。
“再見，同學們，青春無悔！”官兵們高聲回應。
彼年，是李慶霖上書訴知青之苦的第三個年頭，知青上山下鄉(xiāng)之路引人思索。
夕陽西下，漫天晚霞。下午六時，隊伍正點到達目的地——烽火村。該村地處關中平原北部，南依白莽山，北靠九嵕山，東臨涇河，北接甘河，是農業(yè)學大寨的楷模。中央杭州會議上，毛主席曾委托陜西省委領導代問“烽火社員好！”這一關懷讓烽火村成為全國農業(yè)學大寨的標桿。早在七十年代，村集體就統(tǒng)一規(guī)劃，出資建蓋諸多兩層窯洞式樓房，供村民無償居住。
我與衛(wèi)生員李寶清同居一家農戶的一層一室。稍作整理后，我去臨時連部。進去的時候，連首長剛從各班排巡查回來。是夜，駐地不設固定哨，僅有幾個游動哨按規(guī)定范圍巡邏，由值星排長組織實施。我向他傳遞了當晚的口令，又向連首長請示工作，詢問還需要我干點什么（通信員在營房留守）。作訓參謀指示：“一切按實戰(zhàn)要求做，一切按拉練方案執(zhí)行?！庇谑?，我把隨身攜帶的信號槍連同紅、綠、黃、白四色信號彈，按實戰(zhàn)部署置于桌案，轉身離去。
二十五日清晨，全連官兵參與烽火村的治河造田工程。槍械以班排為單位集中支放，由專人看管。我的黑色公文包始終挎在左腕，里面裝著蘭州軍區(qū)統(tǒng)一的夜間口令和拉練方案。
上午，官兵們參觀了烽火村民居，以及由村民義務勞動建成的大禮堂和烽火傳統(tǒng)教育基地。教育基地的主要內容是：黨史、國史、烽火村的村史和農業(yè)農民史。在紅色文化區(qū)，陳列著與烽火村相關的文物、文獻資料和歷史照片。這些展陳內容將歷史與現實、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讓這里成為黨性教育、愛國教育、傳統(tǒng)教育的重要窗口。村支部副書記王振林，介紹了老書記王保京帶領全村社員以階級斗爭為綱，促進教育革命、合作醫(yī)療、農業(yè)學大寨的情況，重點講了怎樣認清形勢，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署，全面落實三項指示和兩會精神的行動措施及切身體會。官兵們深受感動和啟發(fā)。
下午，獨立連和烽火民兵連進行了射擊表演，彈藥由獨立連提供。首先，雙方各抽出三個班，進行了步槍、沖鋒槍、機槍的臥、跪、立三種姿勢射擊，隨后又開展了射擊對抗賽。烽火民兵連訓練有素，彈彈不脫靶；獨立連軍政兼優(yōu)，槍槍接近靶心，圍觀的村民掌聲雷動，吶喊聲此起彼伏，盡顯全民皆兵的時代風貌。
黎明前的村莊靜極了。二十六日五時，獨立連悄無聲息地告別了烽火村。回來的路上，隊伍呈連縱隊隊形，按每步75厘米、每分鐘120步的速度齊步前進。官兵們步伐踏實從容，收獲滿滿，可謂不枉此行。
下午兩時二十三分，三顆綠色信號彈騰空而起。連長下令：“現在是下午兩點二十五分，三點零五分全連必須到達吳家堡軍營。全程十五華里，各班排可打亂編制、打亂秩序，急行軍——開始！”
急行軍，要求的是高速度。全程7500米，全副武裝需在40分鐘內跑完，每秒約3.13米。這是戰(zhàn)時步兵的速度，也是對獨立連的終極考驗。
步子快了，陣容亂了。一撥人沖在前面，很快就被另一撥人超越。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漸漸地，“浪花”變小了，節(jié)奏變慢了，戰(zhàn)士們透支的體能似乎難以支撐雙腳再輕快躍起?？粗@支疲憊不堪的隊伍，作訓參謀投來質疑的目光。連長瞥了眼腕上的表，用小臂碰了碰身旁的指導員。指導員抬手擦了擦滿臉的汗水，又用力甩了甩，臉上露出一絲無奈。急行軍是此次拉練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擬定這個方案時，分區(qū)首長也曾顧慮過：自1974年以來，獨立連一直側重于政治建設，這最后一關能否經得起檢驗？此刻，上級首長正在注視著，獨立連官兵正在努力著。在這極限狀態(tài)下，怎么辦？怎么行？怎能再度一搏？
“我贊成這樣的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關鍵時刻，不知是誰高聲呼喊出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話音剛落，全連齊聲應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干部接過下屬的槍，老兵幫扶新兵，體能強者攙扶弱者。一股暖流通過心臟直達全身。體能是有限的，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毛主席的一句話，給官兵們注入了無盡的動能。步子邁大了，步速加快了。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我們的目標在前方。
三時零五分，全連準時歸營。我隨隊抵達后，當即收集歸營記錄：到達營地的第一名王文明，第二名杜秀連，第三名王正吉……一班、三班、八班、九班無一人掉隊。
操場上，一片狼藉：嘔吐的、抽筋的、抱槍而臥的、昏迷不醒的……雖無凱歌高唱，卻是真正的凱旋。
五十五分鐘后，當全連官兵再度整裝出發(fā)，前往國棉七廠沖澡洗塵時，西蘭路上又呈現出那道迷人的風景線：步調一致，整齊劃一，精神抖擻，士氣高昂，一支熟悉的隊伍正向人們走來。
揚鞭策馬的農家漢子，剛卸下工裝的紡織女工，戴著紅領巾的少年，紛紛駐足觀望，贊嘆道：
“看，咸陽軍分區(qū)獨立連！”
那年的烽火路，早已在歲月里蜿蜒成了記憶的長河。它不僅是一段兩天兩夜的行軍征途，更是一輩軍人用腳步丈量的忠誠之路、信仰之路。這條路，刻著軍營的鐵律，藏著戰(zhàn)友的溫情，也映著那個年代獨有的赤誠與榮光，在往后的歲歲年年里，永遠熠熠生輝。
（注：文中圖片來自作者）
作者簡介：王孝偉，山東臨沂人。中共黨員，一九七四年入伍，歷任文書、班長。一九八零年退伍回鄉(xiāng)，曾任村主任、書記?，F為農村退休干部。喜愛文學。
【詩韻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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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情筆墨 快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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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顧問：王芃 張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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