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以強
臉上笑出香油,說話像噴出蜂蜜;一跤前撲,狀如惡狗搶屎;一跤后仰,恰似烏龜曬肚;臉如砂輪打磨過的銅鏡,蒼老里透著硬邦邦的亮;大錘狠砸,小錘輕敲,叮叮當當里濺起漫天星火。
莫言落筆便以這般鮮活滾燙、帶著戲謔滑稽與人間煙火的喻象,將《生死疲勞》的語言魔力鋪展在讀者眼前。他在這部作品中對文學語言的開拓,是一場游走于雅俗兩極的魔幻狂歡,更有著獨樹一幟的“半生不熟”的語言質(zhì)感——那些字句仿佛初見卻又似曾相識,帶著創(chuàng)新的奇崛與似有若無的熟稔,勾得人渴望品讀,讀完又覺余味悠長。
他以如椽巨筆,將文字化作滿天星斗的清輝與人間煙火的暖意,在荒誕變形中鑿刻出直抵靈魂的生命真意,為中國當代文學語言開辟出一片野性蓬勃的新天地。
這部書的語言,是大雅與大俗的水乳交融,是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詩性,更是“半生不熟”的精妙實踐。
它“文雅得像滿天星斗”,信手拈來的唐詩意象散落文中,杏花瓣兒紛紛飄落,宛如月光的碎屑,透明的酒漿在空中散開,如同幽藍的珍珠,深秋蘆葦蒼黃,碧綠的磷火貼著地皮閃爍跳躍,像無數(shù)鬼眼在眨動,牛的角如新生嫩筍,光滑如玉,古典韻致的浸潤讓文字自帶清輝;它又“通俗得像人間煙火”,寫酒店小老板的諂媚市儈,正是開篇那句臉上笑出香油,說話像噴出蜂蜜”的精準描摹,寥寥數(shù)筆勾出人物骨子里的精明;寫鄉(xiāng)間人物摔跤,“一跤前撲,狀如惡狗搶屎;一跤后仰,恰似烏龜曬肚”,民間口語化的比喻讓畫面感撲面而來;寫洪泰岳飽經(jīng)風霜的面龐,“臉如砂輪打磨過的銅鏡,蒼老里透著硬邦邦的亮”,粗糲的歲月質(zhì)感躍然紙上;寫打鐵匠的勞作,“大錘狠砸,小錘輕敲,叮叮當當里濺起漫天星火”,鏗鏘的聲響與鮮活的畫面躍然紙上;寫屠狗少年的剽悍,字里行間帶著皮肉的腥膻與少年的莽撞,粗糲的市井氣息漫過紙頁。
書中更有無數(shù)扎根生活的精妙比喻,鮮活又戳心:
他的希望像燃燒的雞毛,一閃一爍就熄滅了
那點喜悅像窗臺上的露水,太陽一曬就沒了蹤影
他的倔脾氣像生了銹的鐵鎖,越撬越死
閑話像蒼蠅,嗡嗡地圍著人轉(zhuǎn),甩都甩不掉
日子像塊受潮的糖,甜里裹著一股子霉味
他的誓言像風吹過麥芒,輕飄飄地沒了分量
委屈像埋在土里的種子,悄沒聲地發(fā)了芽
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臉頰生疼
那聲嘆息像舊棉襖里的棉絮,又輕又軟卻帶著寒意
熱鬧像戲臺上的鑼鼓,一落槌就散了場
這些語言,你仿佛在鄉(xiāng)野間聽過類似的腔調(diào),又在書卷里見過相近的雅致,可組合在一起,便是獨屬于莫言的新鮮表達,這正是“半生不熟”的奇妙張力——雅與俗在此沒有邊界,星斗的清輝落進煙火人間,便成了最鮮活的生命圖景。
莫言的語言魔力,更在于以荒誕筆法寫盡真實,用充滿穿透力的比喻與象征,讓讀者在魔幻語境中觸摸滾燙的生活,而“半生不熟”的語言質(zhì)感,更讓這份魔幻多了幾分親切的新意。
他寫銀色月光下的耗子“變成銀色的,像一個個流動的銀元寶”,月色的冷與耗子的狡黠在色彩中融為一體,既是寫實的描摹,又暗含著底層生靈在暗夜中的生存隱喻;他寫西門鬧輪回轉(zhuǎn)世的種種荒誕遭際,驢的倔強、牛的忠厚、豬的癲狂皆躍然紙上,牛奔跑時低著頭,雙眼反射著火紅色的光,光芒四射,射穿歷史時光,豬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之光,像個胸有城府的陰謀家,猴子的臉皺巴巴的,像塊被揉過的臟抹布,眼露精光卻又藏著幾分憨傻,擬人化的語言賦予動物人的性情與命運,在啼笑皆非中藏著對人性與歷史的深刻叩問;他寫區(qū)長站在杏樹下頻頻招手,牲畜們馬嘶驢叫牛吼,猶如錦上添花,火上澆油,以喧囂聲響襯荒誕場面,諷刺意味入木三分。
他寫人物的悲喜與隱忍,迎春嘴里發(fā)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凄厲中透著絕望;他的憤怒像被點燃的炸藥包,卻在爆發(fā)前化作一灘溫水,把情緒的壓抑與消解寫得入木三分;人闖入月光機房,猶如青蛙跳入寧靜明亮的池塘,一聲響亮,激起瓊屑碎玉,動靜交織間,魔幻與現(xiàn)實的邊界悄然消融;他瘦得像根被抽去水分的高粱稈,風一吹就要倒,把人物的羸弱刻畫得入木三分;她的頭發(fā)亂得像一窩稻草,粘在汗津津的脖子上,滿是生活的狼狽與真實。
這些語言,沒有刻意雕琢的匠氣,卻如一把把金鑰匙,撬開生活的堅硬外殼,讓那些被我們忽略的日常瞬間,都化作了詩化的存在。而那份“半生不熟”的新鮮感,恰恰讓讀者在似曾相識的語感里,撞見從未有過的閱讀驚喜。
它不是精致的工筆畫,而是濃墨重彩的民間年畫,荒誕中見真淳,粗糲中藏深情。
當文字不再被雅俗的藩籬束縛,當比喻有了直抵人心的穿透力,當古典意象與民間口語碰撞出火花,當“半生不熟”的語言質(zhì)感帶來持續(xù)的創(chuàng)新力,文學語言便成了認識宇宙、人性與生活的絕佳工具。
有關那頭牛的回憶紛至沓來,猶如浪潮追逐著往沙灘上奔涌;猶如飛蛾,一群群撲向火焰;猶如鐵屑,飛快地粘向磁鐵,多重比喻疊用讓回憶的洶涌有了具象的形態(tài);他的希望像風中殘燭,明明滅滅,最終被黑暗吞噬,簡單的喻體道盡命運的無常;恐懼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往上爬,每一片鱗片都帶著寒意,把抽象的心理感受轉(zhuǎn)化為可觸摸的生理體驗;語言殺氣騰騰、空空洞洞,猶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氣的紅顏色避孕套,在空中飛舞碰撞,粗俗的喻體撕開虛偽話語的假面,尖銳又深刻;他的笑聲像破鑼,震得人耳朵發(fā)麻,把人物的粗莽寫得活靈活現(xiàn);那片麥田在風里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勾勒出鄉(xiāng)土的壯闊與生機;他的心眼兒小得像針尖,容不下半點委屈,精準戳中人物的狹隘心性。
《生死疲勞》的語言實踐,恰如一片浩瀚的文學大海,既有涓涓溪流的細膩,亦有細雨斜飛的溫柔,更有驚濤駭浪的磅礴。它讓我們看見,最深刻的哲理往往藏在最樸素的煙火里,最魔幻的想象,永遠扎根于最堅實的大地;而“半生不熟”的語言智慧,正是莫言為當代文學開辟的一條充滿無限可能的新路。
你最喜歡《生死疲勞》里的哪個比喻?歡迎在評論區(qū)分享~

作者簡介:烏以強,山東省泰山文學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中國首屆網(wǎng)絡文學大獎賽特別大獎獲得者;葉圣陶杯中學生全國新作文大賽評委。